5月2日,艾绍金(左)和有“智障”的二嫂王春娥坐在家门口。新京报记者 刘刚 摄
5月1日晚,安葬邓元姣前,湖南武冈村民艾绍金手举亡妻邓元姣身份证,说这辈子愧对妻子。新京报记者 刘刚 摄
农妇邓元姣最后72小时
邓元姣人生最后3天,是他们夫妇一生贫困的缩影。今年4月18日,为了能申请到每月100余元的农村低保,邓元姣被丈夫艾绍金“放赖”留于湖南晏田乡政府。70多个小时后,半身瘫痪的邓元姣在乡政府办公室,头部受重伤,送医院后不治身亡。
村、乡屡次拒绝批准这笔微薄的低保,源于这对夫妇的儿子超生。当地一名官员表示,低保不能和计生挂钩。如今艾绍金对自己的“放赖”后悔不已。
艾绍金把半身瘫痪的老伴儿送到武冈市纪委信访办,10个小时后,在半山腰的家里,他接到村主任邓向东的电话。
当时是2014年4月18日,夜里8点,山里气温降了下来。
“邓元姣躺在乡政府,来把她接回去吧。”邓向东好言相劝,“夜里气温低,莫让老伴儿受罪。”
艾绍金拒绝。他为妻子多次申请低保,未果,遂将邓元姣留在乡政府办公室。
艾的做法,在湖南乡野被称作“放赖”,即通过把患重病的亲属扔在别人处的手段,让对方满足他的要求。
艾绍金说,政府应该给妻子低保,却因为家里超生问题而没给,“接回家也没饭吃。不接,政府多少会给她一些吃的。”
4月21日,邓元姣在湖南晏田乡政府已“滞留”3天,生活不能自理的她,无法处理自己的粪便,将办公室弄得臭气熏天。那天中午,在乡政府,她头颅重伤,送医院后,不治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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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棋子?
村民艾绍金将瘫痪的妻子丢在乡政府以解决低保,3天后妻子在乡政府办公室受重伤死亡
回忆起那天,艾绍金满心愧疚。他后悔将老伴儿丢在乡政府受罪。
4月21日下午1点左右,艾绍金在山坡上放牛,村主任邓向东突然打来电话。
艾绍金以为村主任又通知他,去从乡政府接妻子回家。
“邓元姣受伤了,在流血,可能要手术,你带着证件赶快到武冈市人民医院。”邓向东在电话里有点急。
艾绍金本以为这是个谎言,目的是要他去接人。
邓向东是在送邓元姣去武冈市人民医院的路上,给艾绍金打的电话。
邓向东后来告诉新京报记者,当天上午11点刚过,他和村支书彭兰英、乡党委书记何雪峰,在乡政府3楼书记办公室开完会下楼,发现邓元姣趴在一楼办公室的地铺上,“右脸上有血,脸色发白”;“一个乡干部用纸巾擦了一下血,发现邓元姣头上有一条口子”。
邓元姣被送往医院。
据武冈市人民医院“入院记录”显示,4月21日下午2点40分,“头部受伤流血,昏迷不醒、呼叫不应”的邓元姣入院,急诊颅脑CT检查,结果是“右侧额颞顶部硬膜下血肿”,后被确诊为“特重型颅脑损伤”。
“硬膜下血肿”一般属外伤所致。人民医院在邓元姣左额顶部,检查到一条1.5cm裂伤口。
医院施行开颅手术。
艾绍金和亲属赶到医院时,手术已做完,邓元姣躺在病床上,“头裹着纱布”,只有呼吸,没有反应。
23日凌晨,艾绍金接到邓向东电话:“邓元姣去世了。”
艾绍金的计划彻底落空。他说,把人送到政府只想解决低保,哪想到把命都搭进去了。
月增100元的愿望
邓元姣突发脑血管梗塞,开颅手术花了近7万,家里因病致贫,艾绍金希望能申请到低保
艾绍金说的“低保”,是湖南省邵阳市2007年开始实施的“农村低保”。每年低保户可获720元;2013年,低保金上调,每月可获111元。
艾家生活原本不困难,2个女儿出嫁;2个儿子在外打工,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2010年,艾绍金的大儿子盖2层砖混结构的楼房,其中一大部分建房款是东拼西凑借的。当时,村民都住在砖木结构的瓦房里。
艾绍金和儿子一度认为“吃低保”是没尊严的事,“好脚好手为什么要白拿政府的钱。”
艾绍金二哥过世得早,二嫂王春娥一直在艾绍金家生活。
王春娥有些“智障”,虽有劳动能力,但要有人带着,才能做些简单的事,比如“烧火”、“放牛”。
村民建议艾绍金为二嫂申请低保。艾绍金说,因为王春娥的儿子超生,低保申请一直没被批准。
艾家经济状况还不错,并未在意这份低保。
情势在去年3月14日,发生了转折。
邓元姣突发脑血管梗塞,开颅手术花了近7万。医药费都是向亲戚朋友借的,虽然“新农合”报销了3万元,但一家人仍因病致贫。
艾绍金全家8口人,4亩多地,如果风调雨顺,一年收1000多斤谷子,2000多斤玉米。
邓元姣生病前,两口子一起下地干活,分头照顾孙子和二嫂,家里从没断过粮。
2个儿子在外打工,老大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一个月两三千元,老二在广东一家制衣厂打工,也是两三千一个月。
老大盖房原本就欠了不少钱。工地的工钱也是不定时结账。偶尔会寄钱给家里。
老伴儿生病后。家里经济捉襟见肘。一个邻居说,经常见艾绍金一家整天吃红薯。红薯在村里一般用来喂猪。
邓元姣是病人,有时能吃上米饭,菜都是青菜、萝卜。村民艾小华说,邻居同情艾家,时常叫他的4个孙子上门吃饭。
邓元姣瘫痪后,担子全撂在艾绍金一个人身上。“又要干农活,又要照顾2个病人,还要照看4个孙子和牲畜”。
艾绍金开始想申请低保金了。
不选我不给米吃?
艾绍金认为村委会不解决低保,是村支书彭兰英“故意刁难”,因为他一直反对彭担任村支书
去年冬天,艾绍金放弃“申请低保没有尊严”的看法。他用各种办法申请低保,但过程犹如一场苦难重重的征途,可望不可及。
按政策规定:“因病、因残和因年老体弱缺乏劳动能力,或劳动能力低下,以及生存条件恶劣等难以维持基本生活的特困户”,可享受农村最低生活保障。
艾绍金妻子和二嫂符合条件。
艾绍金去找过村主任邓向东。邓说,给不给低保,是村支书说了算。艾绍金再去找村支书彭兰英。
“给不给低保,实际上,也不是我说了算。”彭兰英告诉记者,村里的低保,是村民小组推荐,最后村民大会投票决定。
彭兰英承认,艾绍金多次找过村委会。
但是艾绍金的两个儿子超生,彭兰英说。艾家老大生了3个孩子,老二生了2个,一个是非婚生子,一个是超生,并且这些问题都没有处理。
彭兰英口中的“处理”是指计生违法罚款和社会抚养费。根据当地的政策,艾家老二的各项超生罚款金额合计6000元左右。
“村乡干部多次上门做过工作,要求艾家缴纳社会抚养费,”彭兰英解释,超生问题不处理不能享受低保,否则村里无法开展工作。
村主任邓向东回忆,他也给艾绍金表过态,超生该处理得处理,低保该享受得享受。如果处理完超生问题,将优先解决低保问题。
当地一名官员说,低保不能和计生问题挂钩。没有政策规定超生户不能享受低保。
在艾绍金看来,“计划生育不过关”只是一个借口,村委会不解决低保,是村支书彭兰英“故意刁难”,原因是他一直反对彭担任村支书。
2014年3月3日,艾绍金找亲戚抬着邓元姣妯娌二人,送到向东村支书彭兰英位于晏田乡街上的家里,一直待到夜里10点。
被多个村民提起的细节是,在村支书家里,彭当着好几个人的面直斥,“你不选我,我不给你米吃”。
艾绍金和多个村民实名举报村支书彭兰英“假公济私”,将低保名额给投自己选票的村民或者亲戚。
“那完全是艾绍金的污蔑。”彭兰英解释,村支书的选举,是村党内选举,普通村民没有投票权。她说,自己高票当选,凭的是她的能力。
新京报记者拿到的实名举报材料显示,艾绍金的名字也出现在举报人中。
3月3日的风波,还是村主任邓向东前去解围,给3人买了3碗面,再租车送回家。
乡村两级多次推诿
艾绍金多次向村委会和乡政府多次申请低保,但乡里以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拒绝申请
早在去年10月,艾绍金申请低保被村委会拒绝后,他找到晏田乡政府。艾绍金找过晏田乡党委书记,晏田乡副乡长,和乡党委副书记。
乡干部还是以超生问题不给艾家低保。
晏田乡人大主席告诉记者,艾绍金家庭没有低保资格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儿子超生没有处理,“根据武冈本地的低保政策,家庭成员中有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又没做处理的,整个家庭没有资格享受低保。”
记者发现,湖南2007年发布《关于建立健全人口和计划生育长效工作机制统筹解决人口问题的决定》
文件规定:“违法生育且没有依法承担法律责任者,不能享受民政、教育等方面的奖励优惠政策。”
当地也有官员认为,低保是一项基本救助制度,不是对困难群众的奖励或优惠政策。违法生育且没有依法承担法律责任者,符合农村低保条件的也应纳入农村低保。
按艾绍金的说法,此后,家属多次找过晏田乡党委书记何雪峰,甚至还找过晏田乡派出所反映情况。
“找到派出所,让我们找乡政府;找到乡政府,又让我们找村委会。”艾绍金说,几个家属就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向东村曾向晏田乡政府反映,为艾家人争取到了2400元重大疾病救助和困难补助。
艾绍金认为,这2400元不能解决艾家的实际问题。“一年一人的低保可以买500斤米,家人就不至于挨饿了。”
艾绍金继续向政府申请低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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