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冬天,父亲来京看望出生不久的孙子。新京报记者 涂重航 摄
父亲:涂征
年龄:73岁
职业:政府机关退休人员
故乡所在地:河南邓州
父亲不喜做家务,读书读到二三十岁,高三复读三年,年年志愿都填北大和人大,结果连续三年都落榜。
因为写作特长,父亲得以进入政府机关工作,曾把村里孤儿寡母的故事写成戏剧,看哭了很多人。
一次偶然的华侨寻根之旅,让父亲下决心钻研姓氏起源之谜,他想搞清楚每个中华姓氏都是怎么来的。
30多年,300万字,父亲的书稿一直未能付梓,出书和传播姓氏文化已成为他有生之年的头等大事。
今年春节,我的父母独自在家过年。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过没有子女在身边的春节。
我们姐弟三人现在都不在父母身边工作和生活。我在北京,姐姐在南阳,弟弟在郑州,今年我们都因自己的事情,没有回去。
父亲小名叫“有志(讳)”。在我小时候,父亲常说,“有志不养家,养家没志气”,他总想让我们飞得越远越好。
事实上,父亲也在践行着他说的这句话。
靠写作进城
父亲生于上世纪40年代。我小时候,常听奶奶说父亲年轻时的“劣迹”。
父亲不喜做家务,读书读到二三十岁,高三复读三年,年年志愿都填北大和人大,结果连续三年都落榜。
一直未曾求证父亲是否真的非北大、人大不读,但在我心中,父亲确实不是一般心性的人。
高中毕业后,父亲整日躲在家里。同村的年轻人都去附近工地挣工分。作为长子,担水这样的活,父亲都不愿干,让年幼的姑姑去,气得奶奶直噘嘴。
父亲说,他并非看不起劳动者,而是不愿认命在老家种地,他总想鱼跃龙门,出人头地。
虽躲在家里,但父亲没有闲着,一直在给县剧团投稿。有一天,两名干部模样的人在村口打听父亲的名字。原来县剧团来人要抽调父亲进城。自此,父亲进城当上了临时工。
我们老家还有人记得,父亲那时把村里孤儿寡母的故事写成戏剧,看哭了很多人。因为会写,父亲又从县剧团调到县台办。
父亲在台办的主要工作仍是写作。他将家乡的事写成新闻通讯对台湾广播。
在我们老家,有七八个村两三万人都自称“闽营人”或“营里人”。他们所住的村子叫上营、下营、尖兵营等,一听就知道曾是驻军的地方。
父亲走访发现,这些“闽营人”原来都是郑成功的部将黄廷等人的后裔,他们多祖籍福建,还有个别人为台湾高山族的后代。
查阅中国人口迁徙历史,很少有闽地客家人反过来迁往中原的。上世纪80年代,父亲将这一特殊现象写成文章,在媒体上发表了《邓州的闽营人》、《中原有个台湾村》等。
如今,家乡的“台湾村”已蜚声海内外,上营村(台湾村)被收入河南省首批传统村落名录中。村民们和台湾民众走亲互访,成为两岸民间文化交流幸事。
父亲因此也被称为邓州台湾村的“荣誉村民”。
不图利只图名
在上世纪80年代,国家放开律师行业。父亲看准这个机会,开始自学法律,干起了诉讼代理人。
当时除了职业律师外,父亲算得上首批社会公民律师。正值改革开放初期,经济活动活跃,民间的诉讼纠纷也多起来,给公民律师留下发展的空间。
小时候,家里三天两头坐满人,他们都来找父亲商量打官司的事。家里的生活也渐有起色,添置了彩电,还盖起两层楼房。
但住进新房不久,父亲有一天突然宣布,他不再做律师了。
父亲给我们的理由是,当律师每天操心的都是别人的事,常常一坐一天,磨破嘴皮,说的事都跟自己没关系。而他有自己的大事要做。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天天都在熬夜。他的书房在二楼,我住在楼下偏房。有时候我起床上早自习,还能看到父亲书房的灯亮着。
以前我总以为父亲是在替人写诉状,直到父亲宣布不做律师,我才知道父亲所谓的“人生大事”就是:研究中华姓氏之源。
父亲说,此前,县台办来了一位邓姓东南亚华侨。她来邓州(原为邓县)寻找邓姓的根。但台办的人寻遍县城,地方志、地名办等,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邓县与邓姓的关系。
从那时起,父亲下决心钻研这个“冷门”,他想搞清楚每个中华姓氏都是怎么来的。
父亲从邓姓开始研究,逐渐深入才发现华夏姓氏起源是一个博大精深的世界。姓氏牵扯到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历史、宗教、巫学等多个领域,父亲越来越感兴趣,逐渐痴迷进去。
中国古往今来的姓氏有上万个,仍在使用的姓氏也有6000多个。这些姓氏的成因复杂,同一姓氏的成因也不尽相同,譬如李姓就有一二十个起源。
父亲所在的二楼书房,夏日如蒸笼,冬天四面漏风。但父亲都能一如既往,每天一放下碗筷就上楼写书去了。
自从父亲不做律师后,家里就没再添过家具。那台14英寸的电视机从1984年看到2002年,直到我上班后,才给家里换了一台21英寸的电视。
父亲痴迷姓氏研究的几年里,我正上初中,姐姐上高中,再加上年幼的弟弟,家里的生活逐渐拮据起来。后来到我们三姐弟逐一读大学,家里的条件就没再宽裕过。
父亲为了节省,在房后铁路旁开辟出近一亩的菜地。一年四季,家里很少在外面买菜。母亲为了给我们补充营养,常买一大盆牛血、猪血煎炒着吃。
我上大学的几年,几乎每年春节,父亲都会让我去叔叔、舅舅家“化缘”凑学费。那段经历也是最窘迫的,倚在亲戚家门口,迟迟不好意思张口,但又不敢回家。父亲说,要不到钱还要再去,直到要到钱为止。
父亲对钱很抠。我们有时表达出对钱的欲望,父亲就会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人活着要只为钱很庸俗。我则反驳他不图利,只图名。对此,父亲还很认可,他认为自己就是为了名声。
在我们家,父亲写了一副对联年年都贴在门上,“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
在父亲的心中,他所从事的姓氏研究,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立万世之功的事业。
没能刊印的书稿
早在10多年前,父亲的书稿就写完了,他将全中国6000多个姓氏的根源、谱系、历史名人、亲缘关系等均梳理出来,形成文字手稿。有300多万字。
他的书稿完成都快十年了,一直没能刊印出来。原因是靠自己出书,根本出不起。父亲找出版社估算一下,出他这套书,最少要30多万元。
“现在的人们都想着怎么挣钱,谁还管自己姓什么?”我常拿这句话揶揄父亲。其实,我和父亲都知道,如果靠我们家里的情况,自己掏钱出这套书,几乎不可能。
父亲则一直给我们打气,说等他把全中国的姓氏来源都研究出来了,就依照他的书稿建一座“万姓归宗园”,到那时全世界的华人都来寻根问祖。
十多年前,父亲就给郑州市政府写信,反映自己的研究成果。他希望在河南或陕西、湖北、湖南等炎黄二帝故里及陵地修建《归宗园》,将著名的姓氏始祖塑成像,供奉在那里,让华夏子孙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血脉。
前郑州市委书记、国家发改委副主任连维良2011年批示称:“在河南策划一个姓氏文化公园确有意义。”
2013年,郑州市委书记吴天君在父亲的建议函上批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在新郑黄帝故里或黄河游览区建一个"族姓迁徙博物院",使每位华人都能在此找到自己的迁徙路径。”
近期,郑州市有关部门反馈称,他们仍在选址论证中。
父亲今年已73岁,愈来愈感觉身体大不如前。自打去年开始,父亲放弃再染黑头发,任由几近全白的头发乱糟糟地顶在头上。
去年,父亲查出肺部积液有阴影,最终确诊为肺炎。前年,父亲患上糖尿病并发症之一——周围神经病,手足麻木的走不成路。大前年,父亲第二次脑梗住院,视力严重下降。
父亲患有15年的糖尿病,以前他只要感觉身体状态好转,就减少或不打胰岛素。他总认为人定胜天,人活着就活个精气神,也总不服老,认为自己还能再干30年。现如今,他常在嘴边说,他的大事没完成,不能就这么倒下。
我心里常想,等我以后挣钱了,就自己花钱把父亲的书出来,不能让他在有生之年留下遗憾。
今年除夕,父亲跟小孙子视频,镜头一开,父亲在里面说,“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多吓人呐。”
一年多没见,父亲又老得不成样子了。
同题问答
1 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
人靠精神活着,不能坐吃等死。
2 用一个词总结父亲的2015:
著书立说,研究中国巫文化。
3 2016年父亲的愿望:
身体健康,能继续做想做的事。
新京报记者 涂重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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