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公益几乎等同于 无意义。
耗费了人力物力财力,却很难让应受益人受益。
我在思考,我去缙云的这场“支教”活动,来上课的孩子们没有学到切实的知识,没
有开阔眼界;当地老师被我们打扰;学校本就没钱,还要拨款给我们吃饭。
比上课更重要的是摆拍照片、录像、每日通讯稿。一
一
暑假之前,我准备去支教。
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跟着学校组织的活动,去浙江省丽水市缙云县支教,另一个是跟着民间公益团队,去云南丙中洛支教。
首次参加公益活动,还是去了缙云县,坐高铁从杭州出发,一个半小时后到达。场面混乱,人山人海。
到处是穿着时髦的大学生,还有统一队服的团队。
缙云下高铁后,前来支教的人等待被运送的盛景。
志愿者顶着大太阳,等着政府安排的公交车。在一刹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运送去屠宰场的猪。
大家拖着笨重的行李,第一时间不是去各自支教的学校,而是去县政府的办公中心,听领导讲话。讲话预定是下午三点,三点三十分开始。
起先县政府领导和学校领导讲空话,我睡了一觉。后来上去一位中年男人,开始给我们讲注意事项。我注意到他措辞的变化。
在来之前,学校宣传说是去缙云支教,他却说:“你们不是来上课的,我们这次是关爱留守儿童。”
当时坐在我边上的同学懵逼了,我也懵逼了。
另有一些振聋发聩之言,
叫我立刻清醒,
如下:
“拍照宣传是最重要的,要拍得新颖有教育性。”
“各种评优和各类宣传是评定你们团队考核优良的依据。”
“发表在《浙江日报》必给优秀。到时候还要推优到省里,有优秀证书可是有公章的哦!~”
“各年级混乱,不一定要上课,大家小组辅导。”
“知识教多教少实际上也看不出来的。”
一言以蔽之:这次来目的不是为了教这些学生知识,而是为了拍照,为了投稿,为了上新闻。
散会后,我们拿着专门的队旗,在大楼门前拍照。他们穿着队服的,拍起来像正规军,我们像游击队。
这就是这次支教队服的意义。
二
六百多位学生到缙云来“支教”,几乎县里个个学校都塞进了我们的人。
学校的环境比想象中好多了,教室有多媒体,办公室有空调,还有一个大的阶梯教室。
我们面对着八十余个一到三年级的小学生,每天只需非常简单地备课,其余的时间全是整理当天拍的照片,还有每天新闻稿的投稿。
我原先预备着给他们讲“为什么要学习,为什么要听话”的讲话也没用上。因为学生的积极性都不高。他们吵啊,闹啊,很少有认真听讲的。
其中一位F同学,他厌恶学习,天天为要到学校里听我们BB来而苦恼。
我们于形势所迫,更重要的任务是每天整理新闻稿,然后发到各个新闻媒体。新闻媒体的邮箱和联系方式列成一张纸,每个人包投一个区域。
我负责的是缙云县的当地媒体。因为支教队伍太多了,我投的稿子一次也没选中。
本想糊弄过半个月,收工大吉。但又另发生了三件事,充分显示出此次“支教”的重心所在。
三
七月十九日下午,我正在给低年级上体育课,做游戏。
突然闯进来一位当地学校的L老师。L老师是少先队负责老师,当时手拿着一杆队旗拎着一袋红领巾,指着站在讲台前,对做游戏的学生说: “来,都把红领巾戴上。”
然后要一位矮小的女生站到前边来举队旗。我与另一位志愿者正搞不清状况,她又命令所有学生继续刚才的游戏。
学生们玩的十分拘束,她说:“都笑起来,玩的开心一点!”
学生果然开心了,她拍起来的照片便好看了许多。
之后带那些个孩子去我们的厨房拍一组“写真”,主题是《我为志愿者哥哥姐姐做饭》。
L老师从食堂里拿出刚洗完的干净的碗,安排十位小学生在后厨各就各位。洗碗的洗碗,削丝瓜的削丝瓜,折豇豆的折豇豆。
其中那位削丝瓜的女孩十分老实,还没有轮到她拍照,她就开始一个劲地削了起来。最后轮到她摆拍了,丝瓜已经削完了。
L老师又递给她一个土豆削。削土豆时安排群众演员若干围观,嘴上叫好,手或鼓掌或贴裤缝。
那天拍完照,L老师把切好的蔬菜带了回去。这些摆拍蔬菜都是和当地小学生家里借的。
有孩子问我:“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啊?”
我说:“老师也不知道。”
四
没过几天,学院的Y老师带着她上高中的儿子来到我们负责的小学。原因是她的儿子要出国留学,如果有支教经历的话,可以获得相关的优惠政策。
我们不好拒绝,便让她来了。上午来拍照,拍完下午就回去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隔了几天,Y老师又带着她儿子的同学组团过来了。同学家长一起来,大概来了十多个。
我们说:不行,我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想好好做公益,这样做简直是在侮辱我们。但是抗议无效。还是来了。
上午九点多到学校,从我们这借走了一个小班,开始让那些高中生做自我介绍。他们拍完照,中午便挥挥衣袖离开了。
结束之后,小班里有孩子问我:“老师,他们是谁呀?怎么来了又走了?”
我说:“老师也不知道。”
五
半个月后,我们告别了这场幽默的闹剧。
回想起来,这次活动的意义太小了。孩子既没有系统地获得切实的知识,也没有学到获得知识的方法和取得积极学习的动力。
但太多人却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许多人从中获得了好处:我们完成了暑期实践任务;L老师完成了她的少先队拍照做好事计划;Y老师的儿子和她儿子的同学们拿到了出国的优惠政策。
上升到另一个层面,当地政府又完成了一年的支教任务——六百多名大学生挤到一个县来支教,密集程度恐怕赶得上知识青年下乡高潮了。
省里的部门不知情,看了也很高兴。好好好,皆大欢喜。
但是我不高兴。
这场公益活动的受益人不该是我们这些人,而应该是那些报名参班的孩子。他们得到的太少了。
我想,所有来参加这次活动的大学生都应该感到不高兴。
为什么公益
可以被人所利用?
为什么公益
可以完成少先队的宣传活动?
为什么公益
可以被用来帮助出国留学?
所有的人几乎等于白忙活了一场。政府累,我们也累,学校也累。当地的学校并不富裕,却还要补贴我们每人每天十块钱的伙食费。
我觉得除了我之外,应该还有很多人站出来表达不满。如果六百多个大学生都选择对这种无效公益视而不见,那会是一件恐怖的小事。
说到底,做公益,受益人的利益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做公益时的态度。
否则古时何以有“不吃嗟来之食”?况且那位先生只是嗟来,这次活动中,部分人的做法要比“嗟来”可恶得多。
所有的人对此都应该反思。
那么什么是有效公益呢?
一
文章开头我说到,有一个民间的公益团队去云南丙中洛支教。
这个团队叫做“燕巢成林”。
我和“燕巢成林”的发起人冯瑞成大哥是在小店“洋火棒”里认识的。当时我买了一串脆皮玉米,一杯酥油茶。
脆皮玉米特别不好吃,酥油茶特别好喝。洋火棒的老板就是冯瑞成大哥。
我看见小店的墙上挂着一幅幅照片,起初还以为是风景照。走近一看,是几个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还有一些断壁残垣。
我笑着问他:“老板,这啥东西么?”
他听我语气轻佻,眼睛出了一点泪花,笑着说:“这是云南丙中洛的几个孩子,很穷,很苦。我在那里资助了几个学生。”
我盯着照片,仔细看着那些烂棉絮。他们就睡在那堆棉絮里。看着一个巨大的山洞,两个瘦条条的孩子挂着灿烂的笑容,和冯瑞成大哥合影。
他从柜台里走出来,说给我听:“这是他们的被子。晚上睡觉就盖这个。这个是山洞,这几个孩子就住山洞里。他们一个月只有(具体数字忘记了,但非常小)的钱可以用。你吃肉吗?你知道他们吃的什么肉吗?他们吃山上的老鼠。”
我盯着那几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我从来不了解贫困至此的生活环境。我的脆皮玉米冷了,更不好吃了。
我想,我这根玉米棒要十块钱。我为什么要吃这个东西?我的那杯酥油茶五块钱,我为什么要喝这个东西?
当一位亲历者在给我讲述的时候,效果比我再次转述要震撼得多。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说:“老板。我太感动了。你把支付宝告诉我吧,我今天先为他们捐五百块钱。”
冯瑞成摇摇头说:“我不要。”
二
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公益,是听冯瑞成大哥讲完他不要我捐钱的理由后。
“这样做的意义很小。你给他们捐钱,我们再把钱捐过去。他们会变懒惰的,就这样一直等待救济过日子了。我不提倡直接捐钱。我倒觉得找到当地特色,然后发展起来,很重要。丙中洛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我希望有更多的人了解它,然后到那边去旅游。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在这之前,我们应该解决那里孩子的生活问题和学习支出。我践行的是一对一资助。每个月定期汇钱,一个月五十块,保证他们的生活所需,不多也不少。每个月定期汇款,也能够让人持续关注那个地方,持续关注自己资助孩子的发展情况。”
冯瑞成大哥的公益方法我觉得很“有机”。
那天以后,我加入了这个公益团队。今年暑假冯决定去丙中洛支教,另有三名90后跟从。但临近出发,这三人因为“觉得太远了”、“想家了”、“去旅游了”都没有去。
今年的丙中洛暑期支教由冯一个人完成。
“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来,本来已经找好了三个大学生,全部临时变卦。其实这个计划已经筹划半年,这次是想做一下看看效果。暑假了这些孩子都是散养在家,教他们一些知识更好。
但是,今年四月份来过一趟,现在很多人家因为那场灾害,吃饭都成了很大的问题,所以又增加了一个目的,筹集一些资金,给孩子做饭吃,这样也减轻了当地人家的家庭负担。”
关于我们的短期支教,冯说:“关于支教,说实话,这些年遇到很多人,很多事,可以这样说,百分之八十的短期支教的都是为了玩,为了炫耀,最多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能真正的为孩子着想。
这也是我反对短期支教的原因,因为时间真的能验证一个人的秉性,只是为了炫耀为了玩的人不可能呆很久,他们的短期行为,对孩子真的没有帮助,反而让孩子的授课老师增加了上课难度。
一批接一批的来来去去,给孩子的心理也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所以我曾和想支教的人说,如果你能呆久一点,踏踏实实的,我给你每个月开工资,但是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做到。”
“做公益这么久,越做越谨慎,越敬畏。接触的孩子时间长了,会发现孩子更渴望有人真正的走进他们的心里面,和他们聊天,而不是施舍。
我想尽力做到完美,让每一个孩子在接受帮助的同时感觉的到平等,尊严,也能让孩子感觉到我不只是一个接受者。让他们未来成为一个人格的健全的人。”
我拜托冯大哥帮我问当地孩子两个问题。他说好。
第一个问题是:你喜欢学习吗?
第二个问题是:你为什么喜欢学习?
我曾在缙云就这两个问题采访过那些小学生。他们或许是出于害羞,几乎统统告诉我不喜欢。这样我第二个问题就无法再问了。
有一位小朋友,我很喜欢他。他告诉我,他喜欢学习。我问为什么喜欢学习,他嗯嗯啊啊,想了半天,告诉我说:因为他要加入少先队。
这个答案我很不喜欢,听着不大真诚。他大概以为在回答考试题目。
而冯大哥告诉我的答案是:
“孩子们都是喜欢学习的。关于为什么喜欢学习,我问了几个学生,天龙和姐姐红英给我的印象最深。
天龙的回答是家里太穷了,要帮帮爸爸,去山上采菌子很辛苦,有时候还卖不掉。
姐姐红英说,她想像我一样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报答爸爸妈妈。”
陈锦丞,作家。1996年生于杭州临安。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我和李乐豆的朋友们》{百花文艺出版社}等。
责任编辑:郝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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