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新鲜事儿孙荣华过去做梦都想不到。村里一个大姑娘,上学读书遇到了个小伙子,在公交车上给她让座,俩人聊得投机,互换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就好上了”,现在孩子都生了两个。
孙荣华是个人物。新京报记者王婧祎 摄
文|新京报记者 王婧祎
编辑| 胡杰校对|王心
早几年,在河北省卢龙县双望镇,孙荣华称得上是号人物。她具备一般农妇罕有的影响力——每逢镇上赶集,总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跟她打招呼,套套近乎,拉拉家常,三五篇闲话之后,往往是四下环顾无人,把她拽到一边,暗绰绰地求她办点事儿。
“还能为啥,就为给儿子讨媳妇呗!”孙荣华之所以有这地位,并非她家中有如花似玉的待嫁闺女,而是她“金牌媒婆”的称号早已声名远播。
做媒,河北乡村俗称“保媒”。从20多岁给人保了第一桩婚事算起,65岁的孙荣华已经当了近40年的媒婆,保下了几十桩婚事,她心下记着数儿,“现在已经生了孩子的,就有三十多对儿。”
可近几年,孙荣华明显感觉自己的地位下降了。随着越来越多的农村青年外出读书或打工,自由恋爱者众,“人家都自己找对象,用不着媒人撮合了。”
孙荣华感受到的另一个显著变化是,过去当媒人,要费大力气在两家之间谈彩礼,“压压女方的价码,抬抬男方的价码”,“每一分钱都得摆在台面上”。而现在,越来越多的女方不提彩礼的事儿了。
现在孙荣华更多做的是“主事”的角色。农村结婚的礼节比较繁琐,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现在找孙荣华的,大多是看重她多年操办婚嫁攒下的经验,让她在双方之间沟通不同的礼节、规矩。
这位曾经的金牌媒婆发现,很多她曾奉为圭臬的“老话儿”、“老规矩”都行不通了,不管愿不愿意,自己的头脑都到了转型的时候了。
今天相,今天就得拍板中不中
孙荣华个头不高,短发,说话爽利,她酒量不小,好抽几口烟,嗓音略带沙哑。得知要接受采访,特意穿上了仅有的一件貂儿。
孙荣华还记得40年前第一次给人说媒的情形。当时她20多岁,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同村一个男青年因为做过单侧肾摘除手术,一直找不到媳妇,孙荣华想到自己娘家村里有个大姑娘,因为有哮喘病,也一直嫁不出去,她心一热,两下一牵线,劝双方“互相包容点”,双方一见面,居然“一见钟情,妥了”。
她笑言自己到女方家提这事儿时,“可不好意思了”,自己还是个年轻媳妇儿,“肾的事儿也不好意思说太细”,只能说男方下地干活儿没毛病。
这事儿渐渐传开,就又有乡亲找上门来,后来她又说成几对,一传十十传百,媒婆的名声就叫开了。最辉煌的时候,“谁看见我都找我,有人头一天拜托我给她儿子找对象,第二天就打电话过来问找到合适的没?我说我家又不是产媳妇儿的,哪有那么多?”
孙荣华说,过去给人做媒,男方大多是没有目标的,需要媒人帮助物色。媒人掂量着“门当户对”,找到了般配的对象,便登门牵线,把双方条件一说,如果没有异议,双方就可以见面“相人”。
“相人”一般是到媒人家里,男方先到场,女方后到场,每家来三五个人,互相打量,寒暄, “做什么工作的?”“一个月挣多少钱呀?”通过寥寥数语,观察对方言谈举止有没有啥大问题。
短则几分钟,长则十几分钟,媒人就要把双方喊出去,询问意见。如果相人成功,接下来就要谈彩礼钱,订婚,结婚了。
正月初二,孙荣华提着礼物,这是她以前保媒的一对夫妻来看望她时送的。新京报记者王婧祎 摄
这么短的时间显然无法让双方深入了解,更何谈产生感情。孙荣华坦言,在过去的农村,“就是俩人一相,媒人一捏,没有恋爱这一部分,就是今天相,今天就得拍板中不中。”“只能事后慢慢培养感情。”
因此,“相人”背后的所谓“门当户对”才是双方更关注的焦点。双方家庭条件相匹配,“一般女的都要找比自己条件好点的”,“男的家里经济条件好,有房子,彩礼钱出的高的”就更受欢迎。
除了牵线搭桥,谈妥彩礼,媒人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孙荣华说,从订婚到结婚,怎么支付彩礼钱,怎么接亲,怎么办酒席,结婚当天女方家来多少个大人,多少个孩子,准备多少喜钱,多少辆婚车,一切大事小情,都需要媒人沟通协调。
如孙荣华这般尽职的媒人,还要时刻关注着两边的风吹草动,假如姑娘家里有人生病了,她就得赶紧催着小伙子上门探望,出钱出力,“你没一点行动就沟通不来感情。”
几十年下来,孙荣华成了农村嫁娶礼节的活百科全书,“我们那儿娶媳妇,十里八村都找我。”“做被子,娶媳妇,喇叭没响,我头一天就到了。”
越来越多的女方家庭不提彩礼的事儿了
在北方农村有段顺口溜,“农村到处是穷汉,讨个媳妇真困难,如今彩礼十几万,其他花费还不算,倾家荡产全抖完,拉下饥荒谁来还?父母围着农田转,提起儿媳心发颤,辛苦一年不上万,只够人家金耳环。”
多年以来,彩礼是压在男方头上的一座大山。孙荣华以前保媒最重要的任务,一是帮男方物色合适的对象,二就是帮双方谈妥彩礼价码。
孙荣华说,过去每一分钱都要摆在台面上谈,嫁女儿就和卖女儿似的,开出彩礼价码,而男方如果掏不出那么多钱,就得靠她从中斡旋,“一头压压女方的价格,一头抬抬男方的价格”。
每次替男方去谈彩礼,她都得拿出“大数据”给女方家“讲行情”,黄花大闺女多少钱,二婚的多少钱,二婚带孩子的多少钱,以防止女方漫天要价。
因为彩礼价码谈不成,婚事崩了的比比皆是。还有好不容易谈定,结婚前又临时改变主意、增加价码的。
十四年前,孙荣华说成了一对儿,敲定男方家出彩礼3万块钱。眼看第二天要去县城领结婚证、拍婚纱照了,头一天晚上姑娘家突然反悔了,提出让男方买电视和洗衣机。
孙荣华闻讯赶过去,姑娘正哭天抹泪,“谁家没电视啊?没电视我看啥啊?多寒碜呐!”孙荣华好说歹说,承诺让小伙子家赊账买电视,这婚才算结成了。
40多年来,孙荣华见证了娶媳妇成本的水涨船高。从100尺布票的彩礼,到“县城一套房,彩礼10万起”,她还记得自己结婚时的彩礼最初谈定80块钱,100尺布票,“后来涨到100块,也给了。又要了20斤棉花,没想到也给了。”
当初媒人到孙荣华家说媒时,把男方家的条件夸得天花乱坠,“白薯干堆到房顶,一大缸陈谷子”。那时孙荣华家里困难,“就等着彩礼钱买米下锅呢”。
可嫁过去以后,她没见到堆到房顶的白薯干,一问婆家,说“都吃了”,没见着一大缸陈谷子,说是“以前有”。孙荣华这才知道上了媒人的当,可生米煮成熟饭,后悔也来不及了。
“归根到底还是过去太穷了”,这位资深媒婆总结。
最近五六年,孙荣华发现,越来越多的女方家庭不提彩礼的事儿了。去年10月,孙荣华的侄辈结婚,她去做媒人,“女方家什么都没提”。她试探着问对方要多少彩礼,没想到女孩儿的母亲说,“要啥呀,就一个孩子,要多少都是给他们的,不要了!”这让习惯了讨价还价的孙荣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找孙荣华保媒的年轻人填写的表格。新京报记者王婧祎 摄
她想不通的还不仅于此。北方农村婚娶历来讲究大操大办,十几桌起步,赶上亲戚多的大户人家,在村里摆出几十桌的流水席也是常有的事儿,后来经济条件好了,酒席也水涨船高,从村里挪到县城的饭店,一场酒摆下来就得花费数万元。
孙荣华过去帮忙张罗这些酒席就忙得“脚打后脑勺”,但她认同这些操办,在她那一辈人心目中,似乎嫁女儿越铺张越有面子。可近五六年,政府提倡移风易俗,结婚的双方也越来越认可婚事简办,就拿去年孙荣华侄辈的婚礼来说,婚宴就摆了五六桌,女方家长说,“简简单单的也挺好,尽量不让大伙儿瞎花钱。”
“爱上他了,我就要跟他去”
做了近40年媒婆,保了几十桩婚姻,孙荣华坦言,早十几年,她保的还都是包办婚姻,而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1974年春天,22岁的孙荣华出嫁了。一个远房亲戚保媒,孙荣华父亲去世的早,母亲拍板做主,基本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孙荣华笑言,其实相人时并没看上现在的老伴,她嫌对方长得磕碜,说话木讷,但母亲乐意,她便没有发表异议的权利。
孙荣华和村里的姐妹凑在一起,偷偷聊天抹眼泪,但那时村里基本都是包办婚姻,很少有姑娘敢和父母抗争。
由于不到法定婚龄,订婚后第三年孙荣华才结婚,这两年间,她只和未婚夫见过两面,就是过年的时候对方喊她去家里吃顿饭,没说过几句话。
她自觉还算幸运,结婚后丈夫一直对她很好,“走到哪儿都让媳妇儿走前头,走到哪儿都夸媳妇儿好。”
但同村的一个姐妹就没这么幸运了。她被包办嫁给的丈夫 “在外头油光顺溜的”,可在家的时候经常打老婆,孙荣华见过那男人打完老婆,还丝毫不顾及脸面,把她在村里拖了一路。
近几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农村青年出去读书和打工,自由恋爱的比例越来越高。很多小伙子的父母找到孙荣华,都是已经有了准儿媳,找她无非就是“循个老礼儿”,请她帮忙沟通打听对方家庭的规矩、礼节,操持婚事前后一众琐事。
除了自由恋爱,村里倒也还有按照老规矩,经由媒人说亲、相人认识的青年男女,但现在通讯发达,年轻人人手一部智能手机,相人之后互换联系方式,两人可以手机上聊天,增进了解,外加交通也比过去便利的多,二人在正式订婚之前有更多的机会相处,就让婚姻比以往多了感情基础。
孙荣华明显感到,这些自由恋爱的婚姻和她那时候的包办婚姻不同。作为媒人,她常给自己以前保媒的夫妻劝架调和,由于婚前缺少互相了解,“成天互相嫌弃”。
可她看到这些自由恋爱的年轻人,“有上大学的,从大一开始谈恋爱,谈到大四毕业,都知根知底了。”相比包办婚姻,“俩孩子有共同语言”。
很多新鲜事儿孙荣华过去做梦都想不到。村里一个大姑娘,上学读书遇到了个小伙子,在公交车上给她让座,俩人聊得投机,互换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就好上了”,现在孩子都生了两个。
还有个姑娘,几年前就已经订了婚,但她对未婚夫不满意,坚持要退婚。家里父母不同意,嫌丢人现眼,这姑娘就自己拖着订婚时收下的彩礼,一件一件地运回了男方家。
孙荣华说,这种事在过去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也许是当了多年媒婆,长期帮人谈彩礼价码的缘故,孙荣华承认自己是个现实的人,家族中的孩子们出去读书,她都会抓着孩子絮叨,上大学谈恋爱可以,对对方必须知根知底,“要是男孩子追你,你得问他,你家有房子没?能就业不?要是啥也不是,绝对不能答应。”
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买她的账,有人故意拿话怼她,“我要是爱上他了,我不管他穷富,我就要跟他去!”
虽然乡村婚恋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孙荣华说,自己干的这摊活儿还是有市场的。比如说现在每个村里都有至少三五十号光棍汉,二十八九岁在农村已经算大龄,更有些拖到五六十岁还一直打光棍。“人也不是歪瓜裂枣,可家里没钱,自己又不会处对象,又没有人给说媒,怎么找媳妇?”
小时候,电视机里说: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长大了,慢慢明白,走得到的地方是远方,回得去的地方是故乡。
离故乡越来越近,“年味儿”才越来越浓。故乡那层层叠叠的烟火、蜿蜒曲折的小路、熟悉的菜香,甚至偶起的几声犬吠,都是辞旧迎新的标配。我们离开故乡在外打拼,回乡的期待却不曾停歇。
2018年伊始,我们再一次凝望故乡。在那里,8年留学生度过了归乡后的第一个春节,大龄女人生下了二胎女儿,一个即将消失的村落拍下了一张全村福……
我们试图呈现中国版图上不同风貌的故乡,从一个个故事里勾勒大变革时代的微观图景、寻找故乡给予新时代奋进者的给养。我们记录他们的故事,也是记录社会发展的印痕和力量。
责任编辑:辛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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