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教师节,在此,祝福所有以教育为志业的老师们节日快乐。
古人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可是我们是否想过,为师者在传道授业的过程中自己可能也会生惑?又或者,“为师”本身就是一个难解之惑?
借问候之机,我们给三位名师——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吴冠军、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杨庆祥——写了封信,请他们聊聊对老师和教育的理解。
戴锦华、吴冠军、杨庆祥诸师:
见字如晤
今年的教师节就快到了,想必各位一定会陆续收到许多的问候,所以我抢先几天,提前祝福几位师长节日快乐。
离开学校多年,似乎仍对校园有种依恋。每每空闲或者烦闷时,总喜欢随便找间学校走走,在操场边或宿舍楼下坐一会儿,心底便会宁静许多。从前有志于学术,想象可以一生呆在象牙塔中,现在觉出自己也许未必擅于皓首穷经,只是舍不得一种莫名的感觉罢了——真的,好像在校园里呼吸到的空气都有不一样的味道。
这些年虽没有再正儿八经地进过课堂,但因为工作之便,有幸结识了各位师长,于交往中受益良多。求教原本就非囿于一时一地之事,有师相伴,人生随处是修习。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们需要经常接受点拨和匡正,方才可能保持精进。在这个意义上,教师节这一时刻也是我们对于自身的一次提醒。
世间三百六十行,拥有专属节日的职业并不多。古人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我们认知世界的意识、安身立命的本事、应对人生的智慧,皆来源于师。可以说,为师者同时肩负了学生的性命与灵魂,所以殊荣之高也意味着责任之重。
只是通常师者所传之道乃“大道”,所授之业为“初业”,面对纷繁凶猛的世事,是否师者本身亦会生出难解之惑?
记得大学时一位老师曾吐露过,在学校里,他教给学生的都是真善美,告诉学生的全是树立理想,培养的总是家国情怀,但学生一出校门却马上面临赤裸残酷的现实,忧虑的是个人生存,坎坷目及的许多全是假丑恶,自己教给学生的那些东西可能不仅无助于解决他们的困惑和压力,反而会带来更多的怀疑、碰壁和痛苦。这是他从教一生,时时煎熬内心的矛盾。
我懂得他的那种挣扎,如同鲁迅“打破铁屋子”的慈悲与忧虑——为人师表,必得将人引入光明,只是铁屋子不易破毁,清醒的人并不比昏睡者少受苦楚,如此,呐喊反倒徒增了悲哀。
这般为难有时也能从每年的毕业致辞中窥得一二,面对将要离开的孩子,现实的指点或许更加有用,却终归无法直白地道尽世故,只好欲说还休、话讲三分,到底仍旧续上一个积极的尾巴,就像瑜儿坟上凭空添出的花环。
其实不只教育。学生所事之职,本应担起启蒙与执言的责任,实际却做不到真正的为卑污者辩、为圣洁者难,更无力改变种种,不过是不甘于只谈风月,做着许多隔靴搔痒的事而已。
几位都是极重责任、富有情怀的师长,从教经历中,内心必定也有过类似的撕扯。不知各位如何看待这一矛盾,又是否已找到释然的出路或者有了更深的思考?盼复信相告。
再次送上节日的问候。
顺遂
安好
鹏远
携凤凰网文化读书同仁
敬上
2018年9月3日
三位老师的回信
戴锦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在互联网时代,师者最清晰的角色功能:授业解惑,也开始变得含混。在数据库充分健全且自由共享的假设下,知识的传播、传递已不再是教育、尤其是大学教育机构的主要功能。那么,大学何为,大学教育何为?
鹏远暨凤凰网诸友:
多谢节日问候。但欲诚挚地回复如此真心的问候,于我,却多少是件难事。因为要返观自己,要回应何谓师者,师者何为,就要触及教育——这个现代历史的关键词,一个覆着光环、神话般的字词,也是一个重要且疑窦丛生的社会事实。
近日来,因着我对旧识兼新欢——广播剧的迷恋,借声音介质,重温了科幻作家刘慈欣的《乡村教师》。在刘公的故事中,一个家徒四壁、衣食有忧、恶疾缠身的乡村教师,在濒死之际,给已注定无缘中学教育的孩子们讲授了牛顿三定律。这个他以爱、希望甚至生命为砝码令孩子们硬背的知识,在科幻小说设定的关键性时刻,因向高度发达、强悍难敌的外星系力量印证了地球文明,从而挽救了人类、地球和整个太阳系免于毁灭。这一次,经由声音,而不是文字,故事再次击中我,令我在心头骤热、瞬时泪盈之时,自惭、自嘲且心存疑虑。
不错,相对贫穷愚昧、相对于置身现代文明却为现代文明所弃的人们说来,教育或许仍意味着光明、希望,也许,有时候,对某些人,意味着获救。所谓,“知识改变命运”。然而,现代知识、现代教育的功能,是令人们——某些人、优胜者免于贫穷而非消灭贫穷,逃离被弃之地而非拥抱、共享家园;那么,教育,便从不是人类的故事,而是胜利者(——种种意义上的,从战争到竞争)的传说。甚至在刘慈欣的故事中,乡村教师以生命最后的热照亮的孩子们拯救了地球和星系,却不能拯救他们自己。对现代社会,记背了牛顿三定律远不足以改变人的社会性宿命。我知道,我“歪楼”了,这并非教师节问答的题中之义。类似讨论,奢侈、矫情,不合时宜,因此更像是某种废话。
曾为大学新生入学致辞。曾说:欢迎你们,应试教育的获胜者与幸存者。那时,我尚未意识到,远非教育的最高阶次的大学本科教育,已是应试教育中的、较高的层次之一。大学,仍意味着积分、排行、“优胜劣汰”。然而,人们、社会却如当年的我一样,怀抱着对大学的理想,关于大学教育、教授们的神话。关于“象牙塔”、关于“不下楼”。也没错,在大学校园内,不乏狷介耿直的(老)书生,更多皓首穷经的各类专家,令人敬畏,值得钦佩。但早在大半个世纪之前,已有学者指出,现代社会,需要去区隔“知识技术匠”和“知识分子”(尽管在今日中国,“知识分子”已成滥套之词,甚至迹近“脏字”)。区别在于,前者与知识、专业相关,后者与社会、社会责任、社会功能有涉。然而,怎样的责任?怎样的功能?知识分子一词,并不意味任何高尚(或卑下),只意味着对自己的社会功能角色的选择。“知识分子”一词,也原本无需添加各种定语,其本意便是“有机”、意味着知识、专业能力的社会实践。那么,一个教师、一个大学学者,并不因知识的拥有而天然成为知识分子,而是其面临的可选项之一。
至此,我再度迟疑。如果“有机”便意味着“介入”,那么,怎样的介入?在2010年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监守自盗》里,在对2008年始自华尔街的全球金融海啸诸多成因的追问中,令我惊心的事实之一,便是美国诸多名校的名师、专家们,多有身为各大金融、证券公司的“独立董事”者——如果这尚不足为怪,那么,怪诞处在于,他们更经常地以自己的专业、专家身份为自己“兼职”的公司、向政府部门提供其产品的合理性、安全性的论证与背书。在诸多的“监守自盗”中,这份简单的事实,令我无语。在通用逻辑中,如果,知识无法彻底改变命运,那么,以专业知识去改善自己的物质生活,难道不是教育的题中之义?身为师者,是否必须是例外?问题回到另一个“陈词滥调”之上:底线。人们说,我们置身在一个守底线的时代。底线何在?如何划定?是否只关乎个人操守?
每每看到人们为发生在大学校园内的恶行丑闻而震惊、沸沸扬扬之际,我扼腕同时有诧异:人们以为大学在何处?在“社会”之外吗?或者,人们在不自知之间,仍暗自仰望着一处乌有的象牙塔?毕业季,老师们会致辞:你们即将走向社会……。大学难道不始终是社会的一部分吗?
说过很多次,我的“痼疾”,也曾是我的同代人的“通病”,是“耻于做真诚状的自我告白”。也是为此,我难于回应你们关于教师节的“简单”问候。但岁月除了“是把杀猪刀”之外,也间或赋予了某种特权(或者是倚老卖老?),令我开始尝试“自我告白”。
的确,大学就是社会,但那是一处被区隔出的空间。一个拒绝、至少有别于社会主流逻辑的空间。为人师者,大学教师尤是,是否应有一份针对自己的、道德操守而不只是职业伦理的设定和恪守?其基础规约之一,是和弱势、而非强势者站在一起?然而,这在今日世界,是否是痴人说梦或自恋多情?“遇强则强,无欲则刚”,曾是我写在给学生的毕业寄语中的字句,最终,我将其删去了。因为这是“过分”的、“奢侈”的希冀,间或可以用来自勉,却踌躇于寄人。
这也是悖论所在。事实上,当法国理论家鲍德里亚论及巴黎1968年之时已经认定,在那个著名的五月,学生们于巴黎街头、于象征性的街垒之上挥舞的,已是大学理念或曰理想的“尸体”。换言之,20世纪后半叶,在那个“极端的年代”与极端的岁月中,反叛者所高扬的,便是一个已然死寂的理想或观念——我们所谓的人文主义理想或人文精神。而在《乡村教师》中,令我、我们动容的是什么?这观念与理想的残骸或灰烬?或幻象、残影?那么,教师,究竟只是一个职业,还是一个特殊的社会角色?后者如果不再是社会结构的必须,那么,什么能保证底线不会一再“刷新”?
况且,在互联网时代,师者最清晰的角色功能:授业解惑,也开始变得含混。在数据库充分健全且自由共享的假设下,知识的传播、传递已不再是教育、尤其是大学教育机构的主要功能。那么,大学何为,大学教育何为?我以为是思想的共享、思想能力的训练。而思想,关乎于问题——真问题,即,没有答案的、甚至既有的知识构造拒绝或无从给出答案的问题。一个教师,也许该是一个能提出问题并分享问题而非答案的角色。
好吧,应景于教师节,我还是要说,即使教师不是一个携带或设定了伦理高度的职业,那么,相对于学生,教师这个角色仍会产生某种天花板效应。在过分低矮的天花板下,长出的也许是只能是侏儒。以此自勉并共勉。
戴锦华
2018年9月8日
吴冠军,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
今天,老师必须是一个真正的学者。老师必须让自己不断走在学术的前沿,必须时刻激进地更新自己的知识结构。
鹏远及凤凰网文化读书各位朋友:
收到你们的祝福,深表感谢。
这个时代,是一个“加速主义”的时代。这在科技领域最为鲜明,许多学者已经在宣称“奇点”临近,但在社会生活领域呢?我记得几年前那些“回忆杀”的帖子里还在用“七零后”、“八零后”来进行叙说,但现在“九五后”未必会同“九零后”分享很多共同语言。这意味着什么?世界不仅在高速变化,并且在加速度地变化。而今年秋季,大学校园正式迎来了“零零后”的一代。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韩愈《师说》)“老师”的崇高地位,其实是建立在如下哲学预设上:下一代年轻学生所遭遇的“惑”,上一代的师者们是能够用他们的人生视野、知识积累、生命经历来“解”的。在今天,这个预设仍然成立么?
在“从前慢”的无数年代里,一代人(差二十岁)甚至几代人之间,世界保持着稳定,即使有变化,也很难在二十年“代际”间犀利地体现出来。故此,老师总是可以对学生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不肯听我的教诲,但等你长到我的岁数,你就会明白了。
但在我们所处身其内的这个时代,老师们的“智慧”和“经验”,真的还能及远吗,真的还能跨越许多代甚至跨越几代吗?在今天,支撑起“老师”崇高地位的这个哲学预设,不待学者主动去批判和反思,已经遭遇了很大的动摇。
于是,在今天做一位老师,需要重新思考一下“师者何为”这个问题——真的还是传道授业解惑吗?
首先,老师自己所熟悉的、长年操持着的话语形态和思维方式,并不意味着它们是“真理”(道)。其次,学生在全新的“情势”(situation)下所遭遇到的“问题”(惑),老师们一样彻底没有经历过,并且比起学生来可能更欠缺深入理解上的优势。再次,学生在其毕业后将会从事的“业”,老师们自己大都不具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可以去从事。
这就意味着,如果今天一位老师还自以为自己是在做“传道授业解惑”的工作,那么,他/她除了给学生感觉“一脸霸道”之外,很难和学生建立有机的链接。
“从前慢”时代的一去不复返,对于教-学而言,真的完全是一件糟糕的事吗?未必。
一个关键性的改变是:它使得老师与学生真正获得一种更平等的关系。老师和学生更加进入到一种彼此“触动”(affect)的教-学结构中。课堂的讨论,老师们也有可能真正从讨论中获益。老师不只是在课堂上说,也需要越来越多地听。
与此同时,在今天,老师必须是一个真正的学者。《兑命》曰“斆学半”。教与学本是一事,今天尤其如是。老师必须让自己不断走在学术的前沿,必须时刻激进地更新自己的知识结构。
第三点,老师必须让自己所讲授的专业之学,有机地和时代、和当下日常生活贯穿起来,时刻展现知识的相关性。当你所说的内容无法让课堂里的“零零后”们聚精会神,不再是“零零后”对知识没兴趣、不求上进这一种结论,同时,它也构成了对授课内容本身去展开一个激进审视的契机。
上述分析,也许会让你感叹:在今天,老师越来越难做了。其实,古往今来,做老师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用尽浑身解数仍自知所去甚远的人生实践。但只要还有学生叫我“吴老师”,这就是我会持之贯之的教-学实践。
吴冠军
2018年9月9日
杨庆祥,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我经常和学生讲,我们需要学习的不是知识,知识会蒙蔽我们,让我们离真正的本源越来越远。我们需要学习的是智慧、爱以及人之为灵长的德性。
鹏远及凤凰文化读书诸位:
这是一个哲人王的时代还是一个僭主的时代?不管如何,在AI全面统治人类之前,哲人王和僭主都需要一位老师。这是事实,其源头,大概可以追溯到伊甸园时期,上帝和蛇,分明是好的老师和不好的老师。
我们会将对“老师”的想象寄托在一些遥远而迷人的时刻:柏拉图的会饮,一群好看的男人和一群好看的女人,一边喝着美酒一边谈论哲学,柏拉图说这是“爱与知”的修道院;或者孔夫子,“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子曰:“吾与点也!”
记得有几次,或姹紫嫣红,或银装素裹,我在讲台上若有所思,跟学生说,这个时候应该到教室外面去歌之舞之,那才是真正的“教学相长”,不仅是老师和学生的相长,也应该是天地神人的互通有无啊。但助教即刻提醒,不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教室上课,视为严重教学事故,轻则写检讨,重可丢教职。我顿时冷汗涔涔,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几番发展,几番改造,今天的大学已经不是至圣先师们期待的乐园了。
每一年的九月,看到一群群的学生涌入校园,左边父母,右边行囊,面孔鲜艳而眼神明亮。我都禁不住生出一丝惆怅,要怎样去做,才能让这些可爱的生命不会扭曲?这些干净的心灵不致蒙尘呢?
另外一位先生鲁迅,问,今天我们应该怎样做父亲?父亲是老师的另一个名;他时常失望,失望的时候于是骂娘,要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我做导师已近十年,如无差错,估计还得做上个几十年——如果寿命够长的话。有时候不眠,常暗自心惊反复思量:授人以鱼或渔乎?抑或授人以美与德?
古希腊的智者普罗泰格说“德性可教”,第一点意思是人人可通过教育获得德性,第二点意思是如果人人都可以通过教育获得德性,则可能会对德性的本体造成伤害。智者果然是智者,因为不是每一个教育者都是有德性的。
所以,一言以蔽之,要成为一个好的老师、教师或者教育工作者,和成为一个好的人、有德性的人、有智慧的人一样,不过是人之为人的基本向度。今天的症候,不过是我们丢失了基本和起源,而迷失于形式和欲望。我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是:
“一个商业和网红联盟的国度是没有希望的”。
希望在于我们内心的德性和头顶启蒙的星空,我经常和学生讲,我们需要学习的不是知识,知识会蒙蔽我们,让我们离真正的本源越来越远。我们需要学习的是智慧、爱以及人之为灵长的德性。这三者构成了我们的谱系,是为大海中的珍珠。
我经常记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刻,鲁米枯坐讲堂,一托钵僧破门而入,鲁米抚掌大喜,作苏菲旋转舞,说:“今日我在人类中看到主的面容”。佛陀在灵鹫山开坛讲法,举花无言,众人不解,唯有迦叶一笑,佛陀说:“涅槃妙法,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付嘱与摩柯迦叶。”
这是真正的教者与学者,灵魂平等,心心相映。一念既起,妙法四生。
噫,无斯人,吾谁与归?
感谢来信,迟复为歉。祝教师节快乐。
杨庆祥
2018年9月6日
责任编辑:张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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