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邯郸民间集资崩了盘;这一年,全民要账很作难;这一年,没几人再犯傻为期房去买单;这一年,哥们随波逐流跟着没了钱……”回忆2014年的讨债之旅,邯郸民间融资人老梁以此缅怀过往一年的悲情往事。
半年前,一场击鼓传花式的融资危机引爆,将千年古城河北邯郸卷入全国舆论的漩涡。去年10月23日,上证报刊发的《邯郸民间融资狂欢落幕》深度调查也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时隔百日,这场曾在几年前就埋下伏笔的融资危机现状如何?
从“土里刨食”的农民到乡间谋生的贩夫走卒,从勉强维持生计的平民百姓到领取卑微薪资的公职人员……在位于邯郸东南30公里的成安城乡,上证报记者耳目所及被卷入“跑路”风波的受害人,涵盖了各个职业群体。
这场源于部分房企老板“跑路”的民间融资危机,不仅让包括老梁在内的邯郸无数民间债权人受害至深,也让为其“输血”的毛细血管深植邯郸辖区的县、乡、镇、村上的为数更广、风险意识更弱的农民,成为“挤兑潮”的受害者。
⊙记者 陈索新 ○编辑 长弓
一场波及甚广的乡间风暴
相比曾在温州、鄂尔多斯发生的民间借贷危机,邯郸的融资危机波及至广袤的乡村——受害人群更广、融资链条上的人数更多
去年11月26日,是成安城南一位老汉的“头七”。时至今日,他当兵的儿子仍不愿相信原本乐观的父亲,会因为5万元的“存款”无法兑现而气死。
在儿子鲁强的印象里,父亲生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省吃俭用攒的钱,都习惯存在当地的农信社里。去年,村子里开始有人将钱“存”到另一家名字相仿的“农村合作社”里,利息比他存在银行里高两三倍。
与很多笃信银行信用、风险意识薄弱的农民一样,鲁强的父亲也无法抵挡来自农信社信贷员的高息诱惑。不同于银监会监管的农信社,“农村合作社”准入门槛低,很多农信社信贷员为了多挣钱,私底下都揽着后者的“飞单”。
“你去存钱,他们会给你看两个账,一个是农信社的,一个是农村合作社的,前者一年就3%的利息,后者是高达10%的利息。而且,你当即存到合作社,他们还准备了一袋大米,播种时还会给你送化肥,他们很会讨农民喜欢。”鲁强称。
前年秋天,鲁强的父亲将从“土里刨食”的5万元,交给本乡一家农村合作社,原本指望到期能多赚点利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公司倒闭,所有人的本息均无法兑付,几番交涉未果后,绝望的他最终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相比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贩夫走卒,部分在县城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拥有一份体面工作的公职人员,也是这次乡间借贷危机的直接受害人。
“一个月收入才3000多,这个月开销就得4000多,你说我们压力大不大?”在县城做公务员的辛先生告诉记者,尽管早几年就在县城买了房子,但他们日常开销仍让他有些捉襟见肘,经常依靠透支信用卡过日子。
现年35岁的辛先生月薪1600元,他的夫人在县城中学当老师,月薪和他差不多,他们都来自农村,患病的父母需要照顾,还育有两个孩子。除正常生活开销外,他们平时开支最大的项目是:赡养老人、子女教育和人情往来。
提起民间集资,辛先生并不忌讳他也参与了,而且是用套现信用卡的钱,以年息15%放出去,赚点差价。“今年套现了2万元,小赚了3000块利息,我这还算疯狂?很多人都有好几张信用卡,每张都能透支七八万。”他说。
套现信用卡,参与民间高息融资,没有多少人会像辛先生那样幸运地全身而退。据邯郸民间债权人老梁讲,很多公务员也参与了集资,他们是一开始的受益者,但后来为高息迷魂了,然后连本带息投进去,结果也成了受害者。
从“土里刨食”的农民到乡间谋生的贩夫走卒,从勉强维持生计的平民百姓到领取卑微薪资的公职人员……民间借贷蕴含着巨大的风险,缘何都义无反顾飞蛾扑火般地扑向民间借贷?
“小地方的生活成本并不低,甚至在人情往来上比大城市开支更大,而他们的本职收入却难以抵消这一成本,他们不得已却寻找更快的来钱渠道。”一位熟悉当地情况的金融人士表示,并不能单单用贪婪来解释。
“三年翻番”的高息诱惑
本金“三年翻番”的承诺,不仅让当地怀着致富梦想的农民慷慨解囊,也吸引了方圆几十里的农民纷纷托人将钱输送而来
从商城镇沿临漳路向南约2000米,一处写有“河北宁亮养殖有限公司”的巨型蓝色广告映入眼帘。由此向西,穿过军庄村不远处,就可以看到这家占地面积达数公顷的羊场大门。
去年4月,位于成安城西的军庄羊场,因传言资金链断裂,而引发数百名债权人的“挤兑”潮,成为当地妇孺皆知的民间借贷的风暴点。
在此之前,羊场曾以“造福相邻、共同致富”的名义,吸收周边农民的闲散资金,并承诺本金“三年翻番”,这一年回报超25%的高息,不仅让军庄农民慷慨解囊,也让方圆几十里的农民纷纷托人将钱借给羊场。
不久前,当记者来到军庄羊场时,除几位政府派驻的工作人员外,原本养殖的上千头羊已悉数被人卖掉,羊场过道的空地上被村民晒满刚刚收割的玉米,而老板据说已被公安部门拘留。
行走在军庄村街头,几乎每位村民都会主动向你诉说被羊场坑害的损失,为寻求“自救”,他们中很多人曾找过有关部门和法律部门,但由于利益诉求不一,至今未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去年6月初的一天,作为驻守乡镇的治安管理员,家住城南的老王被临时抽调登记这家羊场的债权人明细,他记得那天已经是登记日的第四天,一大早就来了黑压压的人,他们少说也在二百人,等待兑付的钱,多则上百万,少则几万。
离开军庄,沿临漳路继续向南不远,就是长巷镇政府所在地,由此向西1500米,就来到了远近有名的李小屯村——该村处于成安、临漳、磁县三县交界地,因多数农民均姓“李”而得名。
提起李小屯,外界都会将它与“李希福”联系起来,其兴也兴,其衰也衰。在来该村之前,记者曾听说李资金链出问题后,村里人都很警惕陌生人擅自进村,因为只有保护好李本人,才有可能继续获得“吃高息”的可能。
当天下午,在本地司机的带路下,记者来到了李希福家的院落,但大门紧锁。相比当地其他农民的家,李家并无特别之处,“幸福之家”四个大字挂在大门上方,院内一排坐东朝西的堂屋,前面是排几间坐北朝南的侧房。
在过去二三十年间,李希福像是该村农民致富的带路人,乡亲们为其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他则用钱堆起来一个数字惊人的“投资王国”,只是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无数人用血汗钱为之“输血”的王国的疆界在哪里。
或许,知道李希福投资了那些项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投给他的钱能获得“三年翻番”的高额回报,尽管他也经历了类似2008年金融危机的几次考验。多年的如期兑付,也让李的追随者遍及周边数省,保守估计所涉金额数亿元。
不过,几乎与军庄羊场出事同一时间,李希福的“投资王国”资金链也出现了危机,去年4月网上风传的图片印证,当时上门兑付的债权人挤满整条街道。很快李希福发出了手写的紧急公告,称缓期半年支付到期债务,而不到期的不予支付。
“按照协议,李应该支付的本息最快是今年农历正月初七,这几个月留给他周转,到时能否兑付还需拭目以待。”周边某村一位债权人告诉记者,他村有一位做生意的大户,在李家放了上千万的资金,整日为之担心。
据这位债权人介绍,他所在的村子可以说有99%的人都在李希福那里放贷,很多人都亲自见过李希福本人,相比其他老板,李还算是比较守信的人,这半年资金还有10%的利息。不过,他感觉李这次危机恐怕没有以前那么幸运。
乡间挤兑潮恐慌蔓延
仿佛就在一瞬间,最早由城西军庄羊场和李小屯引发的“挤兑潮”恐慌,迅速蔓延至成安县各个角落的农村合作社
老王所在的李家町镇,距离商城五十里,在看到军庄羊场债权人集体讨债的恐怖一幕后,他就下意识地感觉到,他家人和亲戚“存款”所在的当地农村合作社,也有可能会出现同样无法兑付的危险。
几天后,一位亲戚将信将疑,试探性地向合作社提款,竟然得到“现在没钱,再过几日”的推辞。很快,更多村民开始怀疑并拿出“存单”取钱,于是“全民挤兑”的熟悉一幕再次上演。
“前几年农民手里都没钱,这两年修路占地补偿了些钱,这些人都被合作社给盯上了。”老王坦言,结果钱到现在都没有要回来,这真是“你盯着人家的利息,人家盯着你的本钱”。
这一次,由于去年刚刚在县城买房,手里没有闲钱的老王算是逃过了一劫,幸免于难的还有去年借钱给老王的一些亲戚。事后,老王给他们开玩笑说,借钱给我,至少我人跑不了。
面对高息的诱惑,也有人始终保持警惕。老王认识一个朋友,他一开始就觉得合作社那一套“有猫腻”,就没有参与。只不过,在周围人集体陷入高息带来的狂欢时,能保持类似他朋友这样清醒的人并不多。
如果说早期债权人的利息还算合理,资金还用在合理的企业经营中,随着邯郸民间融资规模越来越大,后来部分新募集的资金不得不用在“借新还旧”上,甚至成为失去道德底线的商人“跑路”的准备金。
据老梁透露,部分农村合作社成立的初衷就是为了圈钱,吸收村民存款后,他们想到的首先不是如何放出去,而是想着这个钱怎么花,不少合作社负责人用集资的钱买豪车,然后伺机跑路,在当地造成了十分恶劣影响。
去年11月以来,在邯郸一家P2P公司担任信贷员的小姜,最近明显感受到工作压力,不仅合格的新客户越来越难开发了,就连信用一向良好的老客户的逾期违约现象也日渐多了起来。他最直观的变化来自收入,上个月还能拿到9000多元,这个月一下子跌到2000元了。
不久前,公司有位做小生意的客户违约,为了追回不到10万元的欠款,他们带了十几个同事去催收。“这位客户外面的债务很多,我们是最少的,这阵势吓坏了他,当天就要回了债款。”小姜坦言,如此行动也是无奈之举。
据小姜介绍,客户不需要抵押任何房产,只需提供最近几个月的资金流水,就能获得该公司不超过30万的贷款,贷出去的资金年息在17%-24%不等,随着民间融资危机蔓延,他们的客户违约率明显上升,目前已悄然收紧新增放贷额度。
“信用体系”破裂与愈合
邯郸民间借贷资金链的断裂,或多或少与当地支柱产业萧条相关。当支柱产业出现崩塌,原有维系在熟人之间的借贷关系就变成了“无源之水”
面对老人、寡妇的苦苦哀求,一脸堆笑的林老板将其哄骗走后携款而逃,徒留下可怜借贷人的无奈与哀鸣……上世纪三十年代,著名作家茅盾笔下的《林家铺子》中描绘了江南镇上民企老板“跑路”场景,今天读起来仍不觉生疏。
八十个春秋后,同一片土地上,曾经熟悉的一幕仍接踵上演——三年前的温州、鄂尔多斯,两年前的安阳,去年的神木,近期的邯郸……以史为鉴,新一轮借贷危机有何新特征?拨开林林总总的真相迷雾,它又走向何方?
纵观各地民间借贷危机的诸多样本,民间借贷的脆弱之处,在于其维系在相对狭小区域内“熟人模式”的民间信用体系。当市场向上时,利益链上一荣俱荣,一旦市场向下,脆弱的民间信用体系则很容易断裂。
缘何近期频频上演集资人“跑路”事件?上证报记者调查发现,上述区域民间借贷资金链的断裂,都或多或少地与本地支柱产业萧条相关。当一个区域的支柱产业出现崩塌,原有维系在熟人之间的借贷关系变成了“无源之水”。
风起于青萍之末。与依托煤炭崛起的鄂尔多斯相似,坐拥巨量钢铁资源的邯郸曾以“全国学邯钢”而闻名。不过,随着“4万亿”刺激效应的消失殆尽,严重的产能过剩和治污压力,让曾经辉煌一时的钢铁城市,再临涅槃重生的抉择。
几年前,在钢铁、水泥等传统支柱产业走向末路之际,邯郸开始借“三年大变样”的东风大力发展房地产产业。不过,相比有限的城区人口,近年大肆膨胀的楼市供应,终于在去年夏天濒临崩溃的边缘。
1月下旬,记者再次回到邯郸,尽管央行意外降息打消了部分购房者观望态度,但多数邯郸人仍对期房能否到期交付心有余悸。于是,邯郸楼市出现了这样的奇怪一幕——二手房房价开始企稳,而新房价格下跌却少人问津。
“真的是怕了,去年的钱都套在一位开发商朋友那里了,现在我再也不敢轻信别人的预期承诺了,即便是再亲近的同学和朋友。”邯郸当地一位借贷人告诉记者,现在当地人买现房宁可价格高一些,也不选择期房投资。
据知情人士透露,邯郸民间融资的一大特点是,房地产开发商以楼盘认购、定期返房款等名义进行的融资,这些从表面上看似“买卖房合同”,却暗地行投融资之实的借贷行为,其数目之巨难以准确统计。
“近年来民间融资在邯郸地区快速发展,并凭借门槛低、形式灵活、手续简便、放款迅速等特点,吸引了很多民众和中小微企业参与,并已出现无序发展的势头。”一年前,当央行天津分行课题组成员叶丽娟来邯郸调研,并发出“民间融资无序扩张存在隐忧”的警告时,不曾想竟在几个月后一语成谶。
据叶丽娟估算,邯郸全市民间融资规模约在500亿元-600亿元左右。其中,作为借贷资金的毛细“输血管”,在当地工商部门注册的近3800家农业专业合作社不少涉嫌变相吸收社会资金,它们违规跨地区、跨行业吸储放贷,尽管额度相对不大,但涉及普通城镇、农村居民人数较广。
相比曾在温州、鄂尔多斯发生的民间借贷危机,在邯郸上演的新一轮融资危机,已经延伸至广袤的乡村——受害人群更广、融资链条上的人数更多,而在这场危机背后,也有着深层次的政策背景和社会因素。
从“全民放贷”狂欢到“全民讨债”噩梦,发生在邯郸城乡的融资挤兑潮,已经严重侵蚀了当地传统熟人社会的信用体系,而从更深层次讲,高利贷滋生的“食利者”一夜暴富心态和“产业空心化”现象,亦需引起有关各方的高度关注。
新年开年不久,曾经为创业澎湃、为高息蛊惑、为追债焦虑、为过往忏悔的老梁,再次踏上前往南方的生意考察之旅。在他看来,那些曾经轻易得来的“高息回报”,失去亦在不知不觉间,只有踏实地经营好自己的生意赚的钱,才能让他“睡个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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