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清华对话冯小刚，想听的都在这里

贾樟柯作为主持人一开场就激动地说：“11月本应寒冷萧瑟，却因为两位导演的电影而热了起来。”今天，两位大导李安、冯小刚，一同来到清华大学新清华学堂，宣传自己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和《我不是潘金莲》，与广大清华学子畅谈自己的第一次，“第一次”采用新技术，“第一次”应用新形式。

李安、冯小刚与贾樟柯

嘉宾简介

李安，1954年10月23日出生于台湾屏东县潮州镇，祖籍江西德安，1995年，李安凭借英文电影《理智与情感》，获得奥斯卡金像奖七项提名。1999年，因执导《卧虎藏龙》获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首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华人导演。2006和2013年，凭借《断背山》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获得第78届和第85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成为首位两度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的亚洲导演。2001年，小行星64291以李安的名字命名。李安是电影史上第一位于奥斯卡奖、英国电影学院奖以及金球奖三大世界性电影颁奖礼上夺得最佳导演的华人导演。

冯小刚，1958年出生于北京，祖籍湖南省湘潭市，1991年担任中国首部电视系列喜剧《编辑部的故事》的编剧， 1994年执导个人首部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该剧获得第12届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长篇连续剧奖。1997年执导中国内地首部贺岁电影《甲方乙方》，此后的《不见不散》《大腕》《手机》《天下无贼》《非诚勿扰》《集结号》《唐山大地震》创下了一个又一个票房纪录， 2015年凭借剧情片《老炮儿》获得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男主角奖。2016年执导的电影《我不是潘金莲》获得第64届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贝壳奖。

贾樟柯，1970年5月24日出生于山西汾阳，中国第六代导演代表人物之一。多次在国际上获得大奖，如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夏威夷电影节金兰花奖、洛迦诺电影节终身成就金豹奖、洛杉矶影评人协会奖最佳外语片奖、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导演等，先后担任过都灵国际电影节评委会主席、日本山形国际电影节评审、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主席。2015年3月13日， 第6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宣布，2015年5月14日的开幕式上将授予中国导演贾樟柯终身成就奖(金马车奖)。代表作有：《小山回家》《三峡好人》 《天注定》

一切技术手段都是为了艺术贾樟柯：李安与冯小刚两位导演的新片有太多的共性，两部电影都是小说改编，都尝试了很多突破，两位都是36岁开始指导电影。

李安：拍完少年派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接触3D，有许多我从未接触过的东西。这个小说讲一个军人的中场秀，这本身就是充满戏谑与矛盾的东西，让我十分着迷。讲一个中年的知识分子的思索，是一段非常复杂的思索，似乎很难上手，但是我们尝试的新的方法，这期间我甚至推翻了自己曾经坚信的某些原则。

冯小刚：刘震云的小说《单位和一地鸡毛》《1942》《手机》我们都合作过，这是第四次了，他的小说的幽默感、看生活的角度、对人的认识都非常独特，很多中国的作家在写中国的故事时，实际上是用一种忧伤的笔杆，但是刘震云是幽默的，这种反差十分吸引我。

贾樟柯：在电影没出来前，很多早起的焦点都聚集在技术上，特别强调3D、4k、120帧、圆形画幅，技术实际上是更好地融入了影片中，超强的逼真性，让视点改变了，更加沉浸式地融入其中，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角色都给人带来特别大的冲击，李安导演你在考虑这些的时候经过了哪些抉择?

李安：我在做少年派的时候，我就发现3d的表情与2d的是不一样的，那种真实感是不同的，光影和镜深的不同，就涉及到表演的方式等等都是不同的，差别大到就像篮球跟足球的差别一样，从xy轴的平面上加入z轴，整个游戏规则都变的不同，从60格到120格的跨度，我足足思索了1年，我之前一直认为60格才是我所坚持的艺术。我在拍的时候看不到自己拍的是什么，对深度的要求又大了很多，心里没准，观影习惯整个都变了，就像重新学走路一样，很冒险，拿几万美金在做实验。但是我又是幸运的，自己可以有这样的机会去尝试，一切技术手段都是为了艺术、为了电影来服务，相当于做了一个新的开始。

李安导演六十二岁，仍在尝试新的东西贾樟柯：冯导的画幅的创意，很像看古典的扇面，后来圆形变成了方形，又变成了全景，画幅一直在改变，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冯小刚：这个过程说起来很复杂。小说所使用的语言是写实的，但是整个结构非常的荒谬，那么我用什么方式来表达呢，小说的结构很启发我，序十几万字，正文才几万字。李雪莲的故事在美国没办法发生，在朝鲜没办法发生，只有在中国这个几千年的人情社会的历史背景下才会发生。现在我们处在过渡期，这其中就酝酿着环境中的人的改变。她的老公欺骗他，说离婚是为了多生孩子，离了婚才发现老公真的出轨了。人情社会中长大的李雪莲想不懂，她去找法院，法院说你的离婚证书是真的呀。她就无法理解了，觉得法院在偏袒那个骗她的人，她要去找她的父母官为自己伸冤。张艺谋曾经出过秋菊打官司，很长一段时间很流行用肩扛的方式来做纪实电影，很真实，可是现在这种方式太多了。那么我用什么手法来表达呢?我想要有一个改变，李安导演62岁，比我大4岁，仍在尝试新的东西，我也在不断地尝试。南宋的一批优秀画家画了很多团扇花鸟鱼虫，包括西方的拉斐尔，在这其中找到灵感，我就选择了安徽徽宅水镇，当你拍出圆形的画面，整个电影的拍摄方式、构图全变了，景别也变了，我希望他有中国画的方式，这个圆就无法剥离了。过去我们总是在拉反差，加大力度，制造深度，现在我在这部电影中加入了暗的光调，缩小反差，景别是松的，一切都变了。

贾樟柯：那我很好奇范冰冰有没有生气，因为这样做给她的特写镜头就少的。

冯小刚：我要帮助范冰冰成为李雪莲，她的符号太强了，不如我就离他远一点，想把镜头摆在一个大家会忽视的位置，这样对她是有帮助的，她要跟我的创造融在一起。我曾经跟她讲，虽然你是女主角，28个男演员跟你搭戏，但实际上，那28个男性角色才是主角，你是一个镜头去索引去呈现。

贾樟柯：李安导演正相反，他的镜头是那么的靠近演员，雀斑都看得清楚，听说暮光女好像还专门做了保养秘方。

李安：我提前也会跟他们说，而且我很敬佩演员，所以只要是精神是统一的，演员都很愿意投入。外表不管怎样，人都有一种内在美。新的拍摄手法意味着，皮肤的层次细节看进去了，演员不仅仅要演，他要相信这种新的手法，才能呈现非常多的层次，我的镜头就变得很弹性了，不要用化妆、光影遮住，我的光变的扁平了，3d让我的镜头有了深度，不再需要光来制造深度，这是另外一种美感。

我只是在提醒他已经会了的东西贾樟柯：看了比利林恩，我自己可以涌动一种很粘稠的思绪，她很打动人，也被摄像机很好地保留了下来。你选择这个演员，是使用了什么方法去指导的?

李安：我选了很久，偶然看了他的自拍，就让他从英国飞过来试镜了，读了一分多钟的台词，就定下来是他。坦白说他跟我很像，只是比我帅一些的(全场笑)，表演天分非常高，少年派中的小孩是从头教起，他不一样，他已经是戏剧高材生，已有很高的资质，这样就意味着他反而比很多有经验的演员好教的多，没有东西需要去掉，反而障碍更少，一点就透。有天分的演员，仿佛上辈子就会，我不是在教他，只是在提醒他已经会了的东西。

那些被打的人，就好像动物一样被杀死贾樟柯：电影中还有一个伊拉克小孩的眼神给我非常深的触动。

李安：我确实找了很多纯正的伊拉克人来真的去扮演伊拉克群众，那其中的小男孩，我觉得对他很抱歉，让他做那个眼神，我抱着他很久。那些被打的人，就好像一个动物一样被杀死，战争不能那么单纯地去看。

一切用在厕所的东西都贴在大楼外面了贾樟柯：李安导演，当你听说范冰冰素颜出演电影时，你怎么想?

李安：好家伙!(全场笑)这是一个练习导演权利的机会，这都是我们的野心，演员愿意百分之百拿出导演想要的东西，我们做导演总觉得想挖掘更多的东西。

冯小刚：我是想当然地想找一个能力很强的演员来担当这个角色，并且想做一个跟自己习惯性的思维相反的决定。拍《手机》时我们就合作过，范冰冰是一个十分有悟性的优秀演员，但是她太好看了，这几年落下了花瓶的标签。最开始拍这个电影时很多人在微博下留言说反对。

贾樟柯：导演你还看留言啊?

冯小刚：看啊!所以我想和自己的习惯做斗争，每天我都是在学习的，而不是用一套经验去做一个事。

贾樟柯：战争场景通常都是很重要的，壕沟之战那场戏是怎么处理的?

李安：演练来很多遍，还跟打过仗的班长讨论了很久，虽然只拍了4天，因为经费有限，但是我们思考并设计了很久，打仗的镜头是一个非常具有戏剧感的镜头，我也是定了一个目标的。通常来说战争场面一般用手摇的方式表达慌乱，制造紧张感，但是我用的没有动的镜头，一切很清晰，感官是非常开阔的，让你有感同身受的感觉，从外在达到内在。在远处放枪，人对人是没感觉的，所以我用镜深的近身搏斗来表达内心的体验。

贾樟柯：冯导整个空间的选择，真的是每一帧没一幅都是具有古典美的，水气雾气河流，从意境到构图再到落实，是怎么考虑的?

冯小刚：我们导演在选择的时候，会选择一些好看的，去掉一些杂乱的。八九十年代我们社会在发展，把许多旧的东西都拆掉了，建起来新的东西，白瓷砖、蓝玻璃、铝合金，一切用在厕所的东西都贴在大楼外面了(全场笑)，传统的那种美，所剩很少。这里我要夸一夸贾樟柯，他的美学，刘晓东画的那些三峡，他们专门的捕捉那些不和谐的，取舍之后整体下来，也有一种美学，比如《小五》比如《天注定》，我就发现他有自己的章法，我们怎么样不去假造，不去美化，去呈现这种美。小说虽然说的是河南，我到北方转了一圈，不好，我就去了南方，古镇非常好看，白墙苔藓啊就长在上面，就像林峰年的画一样，一千多年的古树，人在其中居住，色彩关系、构图起伏都是舒服的，不是做出来的，是自然而然的。

真正的战争是所有老百姓的战争贾樟柯：我们再回到美军这，大老板看的是商机、是推广，结尾时装卸工人和美军的冲突，这有一个很大的戏剧冲突就是大众怎么看我们，大众怎么看这一群人，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反叛的电影，这是一种共同感。

李安：没错，大众的想法很多时候跟我们想的是不一样的，所以要有一个中场秀，去专门做大众的想法。像美国人参军这事，全民共同，你的亲人兄弟姐妹朋友邻居同学都要去当兵的，是公平的。比利林恩碰到的各色各样的人，这是一种检视，某种程度上跟李雪莲是一样的，感觉上是一种痛心的事。军人服从命令、上场送命，可是真正的战争是所有老百姓的战争，这是美国人所有人的战争，并不是军人自己的事。

我想要顺心而为贾樟柯：冯小刚导演的转变也很大，下一步还跟刘震云合作吗?

冯小刚：一开始我是奔着这个方向走的，有段时间我三个作品都被枪毙了，没人给我投资，大家都说别给他投资。后来我想明白了导演不是一个名词是一个动词，所以我就采取拍贺岁片的方式，没想到这个方式带来了另外一番景象，赢得了很多观众的基本信任，使我的拍摄的条件越来越好，话语权也越来越大，现在说来还是观众的捧场。因为拍电影，我赚了钱，但这其中更多的不是妥协，是要做真正自己想要的东西。拍电影需要体力，每一件事都要导演去判断，裤子什么样色，袜子什么颜色，强力的劳动，看景，翻山越岭，不到那个山顶上，你就不知道摄像机架到那个上面到底行不行。就我的年龄来说，我不认为我可以拍很多电影了，每拍一个就觉得自己又少一个了，我再勤奋，也就是六七部电影了，也就是这个数了。人家就说顺势而为，你看看市场，拍拍大家都喜欢看的!但是我想要顺心而为，90%的人都在做着顺势而为的事儿，不缺我这一个。

贾樟柯：看了比利林恩，我自己可以涌动一种很粘稠的思绪，她很打动人，也被摄像机很好地保留了下来。你选择这个演员，是使用了什么方法去指导的?

李安：我选了很久，偶然看了他的自拍，就让他从英国飞过来试镜了，读了一分多钟的台词，就定下来是他。坦白说他跟我很像，只是比我帅一些的(全场笑)，表演天分非常高，少年派中的小孩是从头教起，他不一样，他已经是戏剧高材生，已有很高的资质，这样就意味着他反而比很多有经验的演员好教的多，没有东西需要去掉，反而障碍更少，一点就透。有天分的演员，仿佛上辈子就会，我不是在教他，只是在提醒他已经会了的东西。

贾樟柯：那您的儿子李淳呢?他在电影里演一个华裔士兵。

李安：他很喜欢演戏，没有当过兵，这8个小战士都经过了很严的训练的，使用美国海豹队的训练方法，吃了很多苦。

贾樟柯：电影种还有一个伊拉克小孩的眼神给我非常深的触动。

李安：我确实找了很多纯正的伊拉克人来真的去扮演伊拉克群众，那其中的小男孩，我觉得对他很抱歉，让他做那个眼神，我抱着他很久。那些被打的人，就好像一个动物一样被杀死，战争不能那么单纯地去看。

贾樟柯：李安导演，当你听说范冰冰素颜出演电影时，你怎么想?

李安：好家伙!(全场笑)这是一个练习导演权利的机会，这都是我们的野心，演员愿意百分之百拿出导演想要的东西，我们做导演总觉得想挖掘更多的东西。

冯小刚：我是想当然地想找一个能力很强的演员来担当这个角色，并且想做一个跟自己习惯性的思维相反的决定。拍《手机》时我们就合作过，范冰冰是一个十分有悟性的优秀演员，但是她太好看了，这几年落下了花瓶的标签。最开始拍这个电影时很多人在微博下留言说反对。

贾樟柯：导演你还看留言啊?

冯小刚：看啊!所以我想和自己的习惯做斗争，每天我都是在学习的，而不是用一套经验去做一个事。

贾樟柯：战争场景通常都是很重要的，壕沟之战那场戏是怎么处理的?

李安：演练来很多遍，还跟打过仗的班长讨论了很久，虽然只拍了4天，因为经费有限，但是我们思考并设计了很久，打仗的镜头是一个非常具有戏剧感的镜头，我也是定了一个目标的。通常来说战争场面一般用手摇的方式表达慌乱，制造紧张感，但是我用的没有动的镜头，一切很清晰，感官是非常开阔的，让你有感同身受的感觉，从外在达到内在。在远处放枪，人对人是没感觉的，所以我用镜深的近身搏斗来表达内心的体验。

贾樟柯：冯导整个空间的选择，真的是每一帧没一幅都是具有古典美的，水气雾气河流，从意境到构图再到落实，是怎么考虑的?

冯小刚：我们导演在选择的时候，会选择一些好看的，去掉一些杂乱的。八九十年代我们社会在发展，把许多旧的东西都拆掉了，建起来新的东西，白瓷砖、蓝玻璃、铝合金，一切用在厕所的东西都贴在大楼外面了(全场笑)，传统的那种美，所剩很少。这里我要夸一夸贾樟柯，他的美学，刘晓东画的那些三峡，他们专门的捕捉那些不和谐的，取舍之后整体下来，也有一种美学，比如《小五》比如《天注定》，我就发现他有自己的章法，我们怎么样不去假造，不去美化，去呈现这种美。小说虽然说的是河南，我到北方转了一圈，不好，我就去了南方，古镇非常好看，白墙苔藓啊就长在上面，就像林峰年的画一样，一千多年的古树，人在其中居住，色彩关系、构图起伏都是舒服的，不是做出来的，是自然而然的。

贾樟柯：我们再回到美军这，大老板看的是商机、是推广，结尾时装卸工人和美军的冲突，这有一个很大的戏剧冲突就是大众怎么看我们，大众怎么看这一群人，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反叛的电影，这是一种共同感。

李安：没错，大众的想法很多时候跟我们想的是不一样的，所以要有一个中场秀，去专门做大众的想法。像美国人参军这事，全民共同，你的亲人兄弟姐妹朋友邻居同学都要去当兵的，是公平的。比利林恩碰到的各色各样的人，这是一种检视，某种程度上跟李雪莲是一样的，感觉上是一种痛心的事。军人服从命令、上场送命，可是真正的战争是所有老百姓的战争，这是美国人所有人的战争，并不是军人自己的事。

我们觉得回到电影中去是最安全的贾樟柯：李安导演什么时候回来拍华语片?

李安：是的是的，在动脑筋了，想回来拍华语片。你(冯小刚)六七部很多了，体力还是很好，我也就差不多就这个数了，市场和观众都会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该停，我不晓得我是开了一个新的希望，还是捅了一个新的篓子，不过我愿意去尝试。这其中有一种新的可能性、新的美感，看这种新的等式能否成立。没拍好也没关系，我回家还可以炒炒菜，回家被太太骂一骂。总之很幸运，我们都是爱电影的人。

冯小刚：借李安导演电影的一句话，就是后来这些美国兵参加完中场秀回去，说“原来觉得战场特别危险，现在走了这一遭，就觉得回到战场才是最安全的”，这也是我的想法，跟市场、跟投资人很危险，我们觉得回到电影中去是最安全的。

李安：我也是，拍完电影我休假两个礼拜去跟太太爬山，结果摔的受了伤，我还是拍电影更安全一点。

文字、照片整理 | 张晓菲

责任编辑：白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