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呷一口酒,悠悠开口:“以前是父母在,儿女不远游;现在是儿女远游,父母跟着走……”
想起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开学在即,妈妈特地做了一桌精致的菜肴权当为我“送行”。爸爸喝的微醺,眯着眼睛拨弄盘里的花生米,竹与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鬓角的一两根白发在灯光下微微的颤,仿佛有什么在他背后潺潺的流着。他看着我,眼中少有的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温情,他笑着叹息:“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又要放飞了!”
我抿嘴笑起来,可不是?的确是找到的。妈妈和我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寻到的。
爸爸他年轻时很潇洒,清瘦挺拔,俊朗阳光。那时他十八岁,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哼着仗剑走天涯的调子只身离开那个小村庄,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来到离家不远的一所师范大学,脑中满是如向日葵般火热而灿烂的憧憬。他将师大周围所有风景转遍,对着一条窄窄的黄河支流,胸中却满是“奔流到海不复回”的万丈豪情翻涌。师大历史系的学生,透过厚厚的眼镜看了上下五千年的时空,学会对任何变故不动声色,却更加向往远方。
可他没能寻得到。
――爷爷奶奶那时已年迈,面前除了一抔黄土便只有他这顶梁柱,而他囊中羞涩尚连饭都难以吃饱,他如何心安理得地去寻他的远方?
我爱看爸爸唯一一张年轻时的老照片,没有江南花,亦缺了塞北雪,只是老家黄河故道边的一棵老树草草作为背景,隐约有冬日惨淡的阳光撒下。可他腼腆的笑容和颀长的身姿,生生地让整个画面明朗起来。我细细辩识他那双躲在镜片背后却不掩深邃的眼,亮闪闪的满是某种渴望,仿佛投影得下万古洪荒。
那时他是故乡的眼,异乡的心。
“我旅行的时间很长,旅行的路程也很长。”泰戈尔的诗行是这样蛊惑人心,那时爸爸把它当做咒语一般心心念念,但他却在25岁那年停止了寻找。
他依然拥有万里写入襟怀间的情怀,只是他有了妈妈,一年之后又有了我。
他是多么珍惜自己寻到的至宝,于是他回到这个小镇,到妈妈所在的高中做历史老师。从此他心甘情愿地被柴米油盐缠绕,心甘情愿地抛却心中的万千沟壑只读摇篮里那张纯净的睡颜――他温柔的几乎不像一个浪子了。
“放飞了也好。以后我们去找你顺便在南京转转,权当旅行。”爸爸微笑着叹息,拍拍被自己的话触动而落泪的妈妈,眼中柔情无限。
可不是,爸爸分明是在有了我之后才开始了真正的旅行。
“可南京你早转遍了呀,”我看向爸爸,“离我们家还这么远。”
爸爸呷一口酒,悠悠开口:“以前是父母在,儿女不远游;现在是儿女远游,父母跟着走……”他头顶的白炽灯大概即将寿终正寝,光线有点泛黄,将他眼角的纹路一根根描摩得很是清晰,“跟你比,哪里有什么远不远的。”
我的心跳此时像是漏了一拍,只觉得脑中被一种又酸又甜的情绪涨满,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25岁的爸爸总想要寻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可他没能寻得到。十年又十年,如今,爸爸45岁,他为爷爷奶奶翻了新房添了家具,他有了自己的存款甚至买了车子,他终于有了能力去找他的远方。可他的远方,我笑起来,总有一个我在。
从我八岁到我十八岁,他带我们一家踏了不知多少城市的风尘。在张北草原的无涯绿野看马蹄把夕阳踏破,在西湖的潋滟波光看烟光山色千尺浮图,在延安的明月叠岭看塞原上穿越百年的红色信仰……无数光影定格,没有了回力球鞋和军用水壶搭配出的年少风采,啤酒肚也是若隐若现,但他牵着我和妹妹或是妈妈,永远笑得意气风发。
如今我要远赴金陵。爸爸说,我们会去找你,权当旅行。
是了,哪里还有什么远不远呢,哪里还有什么寻不寻呢,我早已经成了他心中的远方。
晚餐接近尾声,爸爸抬起手来与妈妈碰杯,清脆的声音浮动,让我想起来他以前与朋友在家里小酌,举杯投箸之间算不上豪爽,但干干脆脆。此刻他仍是这样,多么像守护我年少路上,始终苍翠而骄傲的白杨。
血脉相承,爸爸。我不确定在我25岁的时候还能否有一颗像你那样想要寻找远方的心,但我知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责任编辑:白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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