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马蔚华:我为什么强调危机
最近我一直在说银行的危机问题,它不仅仅是招行本身的问题,也是中国银行业整体遇到了很多新挑战。这些挑战如果认识不充分,就会形成危机
文 | 本刊记者 李聪 吴金勇
马蔚华的金融家生涯已经走过25年。他不仅亲历了中国金融改革和商业银行市场化的全过程,而且还是其中许多关键的制度设计参与者、监管者及操盘者。
1980年代末,中国人民银行的职能在向央行转变,工、农、中、建四大专业银行刚刚分离出来,中国的商业银行体系雏形浮出水面;紧接着,10家全国性股份制商业银行又打破了四大专业银行一统天下的格局。亲历、参与了这些变革,使得马蔚华有了更多把握宏观金融趋势的能力和经验。
1990年代,经济热土海南经历了金融的大起大落,为维护一方的金融稳定,在当时缺乏一套法律框架、司法制度及配套监管体系的情况下,马蔚华亲自操刀了“中国商业银行破产第一案”—海南发展银行的关闭和清算工作。
过去的13年里,在他的带领下,招商银行实现了“三步两转”。2002-2009年7年间,招行净利润年复合增长率接近40%。根据波士顿咨询公司的报告,招行2008年的净资产收益率为全球银行之首。
然而,改革通常就是打破旧格局,建立新利益,在金融体系演进过程中,作为个体的马蔚华呈现过气魄和强大的创新力,也有过内心的挣扎和遗憾。由于种种原因,从保护债权人利益角度,海南发展银行并没有走破产程序这条路,13年来仍在清算过程中。对此,马蔚华至今仍感到非常遗憾。
有人说,招商银行是中国最好的零售银行,然而零售银行的最大特点就是利率敏感。当前利率市场化卡在了最后一步,贷款下限和存款上限仍处于管制状态。这意味着招商银行的定价能力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多年来,马蔚华一直在呼吁商业银行的综合经营,但国家政策略显滞后。“十二五”期间,综合经营仍是试点阶段,监管部门只能个案审批报备。作为一家中型股份制银行的掌门人,马对此只能耐心等待。
马蔚华心中的大事,每一件几乎都与监管有关,与中国金融的顶层设计有关,这应该说是中国这一代银行家的宿命。
你最近常谈及危机,招商银行存在危机吗?
马蔚华:最近我一直在说银行的危机问题,但它不仅仅是招行本身的问题,也是中国银行业整体遇到了很多新挑战。这些挑战如果认识不充分,就会形成危机。
过去30年,中国经济增速接近10%,经济增长有银行支持的功劳,同时经济增长也给银行发展提供了非常好的环境。在经济学上,实体经济决定金融,金融也能支持实体经济,但首先是实体经济好,银行才能发展。
现在银行支持实体经济只能靠贷款,没有更直接的方式。因为中国的《商业银行法》规定,银行的资金不能成为资本金的来源,不能投资。商业银行的信贷资金流入股市都是违法的。凡是用银行贷款去炒股、投资、搞房地产的,都是违反《商业银行法》的。这是银行商业经营管理里的一条红线。
今天,银行在社会融资中的地位还是很高的,80%以上还是间接融资。钱从银行体系内减少,我认为不见得是坏事。假如钱都存在银行,融资都靠银行来提供,那风险就压在银行身上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中国不会有直接融资市场的大发展,不会有利率市场化,也不会有更健全的金融市场。
如果利率市场化实现,对招商银行会更有利吗?
马蔚华:利率市场化对一个银行影响有两方面,一方面,从受保护的利差来说,银行受到挑战。现在大陆银行的利差平均2.5%左右,而台湾1.2%,香港也是1%点多。如果大陆的利差降到这个程度,许多靠利差活着的银行肯定没有现在那么多利润。
另一方面,利率市场化也考验银行的风险定价能力。因为利率市场化的标志是,银行得靠市场来配置信贷资源,要充分发挥市场在配置资源中的基础性作用。将来一旦利率市场化,就得更尊重市场在配置信贷资源中的基础性作用。那么对银行来说,能顺应市场需求的,它的风险定价能力就强。
招行从一次转型到二次转型的目的,就在于调整结构、提升效率。第一次转型是发展零售业务,2004年时,零售业务在中国刚开始,经过五年的发展,招行零售业务的占比达到35%,中小企业占批发业务的一半,利差收入在2009年突破20%。这五年利润、质量效益的均衡增长,那是招行发展史上重要的一段。未来招行会更加偏重于服务小企业、小微企业和零售,因为这些业务风险权重低,也更节约资本,增加收益。
二次转型从2009年到现在已有一段时间,能不能做个阶段性的总结?
马蔚华:二次转型有阶段性的分析,但没有阶段性结论。二次转型应该说表面上是一些经营管理的指标,比如说资本管理,降低资本消耗,提高定价,降低成本。但从根本上来说,二次转型是一场管理上的变革。我们要重视管理上的提升,这是一个很复杂的精细化的管理过程。
我觉得中国的银行业和西方银行业的差距并不完全在产品和服务上,这些都可以学,中国人很聪明。最根本的差距是管理及管理上的差距,我们毕竟只有30年的改革开放,西方都几百年了。
你在《感悟华尔街》里提到了很多外国银行高管,你对国外模式是否有所借鉴?
马蔚华:太多了!我这么多年跟西方的这些银行家,都是很好的朋友。西方的银行毕竟在市场经济中经历了上百年,他们走过的路,也许是我们今天正在走的路。那么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教训都对我们非常宝贵,所以跟他们交流会很受启发。不光是银行家,还有很多政治家,像基辛格先生,跟他们接触会充分地了解西方社会,社会与经济又是联系在一起的。
我最近考察了美国的富国银行,它是美国在社区贷款和小微企业方面做得最好的银行,通过小微企业业务它就能成为美国的第四大银行。十年前,招商银行就学习富国银行,它的“水泥+鼠标”模式是招行早期创新的主要来源。当年正是看了富国银行的模式,我才说服了我们的股东,推翻了此前分拆上市的想法,走了今天的“A+H”之路。前一阵我们的高管在沃顿商学院培训,还专门请了富国银行的专业人员来讲课。
在转型之前,招行也曾追求过规模?
马蔚华:当然追求过,小的都盼望有一天自己也变成大的。25年来,我们的年均规模增长在20%以上。当然,那时的金融环境也给招商银行一个求大的有利环境,当时中国经济高速增长,存款很多,贷款也发得很多,所以扩张很快。今非昔比,现在你想扩张也不行,第一资本要约束你,第二存款要约束你,第三规模约束你。
你评价一下自己,在招行工作中留下了哪些烙印?听说你要退休?
马蔚华:那是明年的事,因为一届任期是三年,到明年正好。是否会退,个人不好说。
至于招行的影响和烙印,我是一个行长,平常的工作有五个工作重点:战略,符合市场规则运营,用好人才,建立企业文化,做好首席营销官。按照这几点,我更愿意给继任者留下一个优秀的银行。优秀银行,在我看来有五个标准:一,具有国际竞争力;二,给股东较高回报;三,满足客户需求;四,在监管者的眼里是很合规的;五,在媒体眼里,有新闻价值。目标是高了一点儿,大家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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