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钱锺书,但未必真的了解钱锺书。
在钱锺书死后20年里,各种“传闻”四起。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这十大谜案。
只有弄清这十大谜案,才能真正读懂钱锺书。
谜案1
钱锺书是被清华破格录取的吗?
几乎所有关于钱锺书的报道,
都会提到一件事:
“钱锺书考清华大学时,
数学只考了15分,
但被清华校长罗家伦破格录取了。”
钱锺书当真是被破格录取的吗?
非也。
1928年,罗家伦当选清华校长后,
立马创建新规——入学考试制度。
在就职典礼上,罗家伦多次强调:
“入学考试一定要严格而公平。”
钱锺书考取清华的时间是1929年,
素来清正廉明的罗家伦,
怎会因一个学生就破坏自己刚刚创建的规矩呢。
▲钱锺书与父亲钱基博
那钱锺书到底是怎么进的清华呢?
《清华通讯》刊登过一篇文章,
讲述了那个年代清华的录取标准:
“凡是国、英、算三门主科中,
有一科目在85分以上,可录取。
各科平均分数及格,可录取。”
就是说,只要有一科考了85分以上,或者三科平均分超过60分,就可被录取。
钱锺书的考试成绩是——数学15分,国文特优,英文满分。
不仅有两科成绩超过了85分,
三科均分也远远超过了60分,
在那届174名新生中名列第57名。
他被录取,是因为达到了录取标准。
学者钱文忠写《季羡林的学生时代》时,
去查阅了清华以前的档案,
发现1930年季羡林考清华时,
数学只考了4分,但同样被录取了。
这也证明了此项“录取标准”确实存在。
所以,钱锺书能考上清华,
并不是因为他爸爸钱基博走了后门,
也不是因为罗家伦特别宠爱钱锺书。
只能说那时的清华在招录人才时,
制度设计得比较合理,
不会因为你偏科就把你一棒子打死。
谜案2
钱锺书真能过目不忘吗?
钱锺书的记忆力有多好?
我先讲两个小故事。
第一个,是《文史参考》的记载:
听说钱锺书记忆力惊人,
曹禺一直不太相信。
一天,在清华校园的咖啡馆,
曹禺见吴组缃进来了,便对他说:
“钱锺书就坐在那里,赶紧叫他给你开几本英文淫书。”
吴组缃就走过去请钱锺书帮忙。
钱锺书也不推辞,提笔一挥而就。
曹禺接过一看:“竟然有40多本。”
不但写了书名,还写了内容特征。
他立马五体投地:“实在是佩服。”
第二个故事,是黄永玉讲的:
1960年代,黄永玉奉命写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涉及了“凤凰涅槃”的典故。
他翻遍了《辞源》《辞海》《佛学大辞典》,
皆找不到“凤凰涅槃”的出处。
他只好去求教钱锺书。
钱锺书说:“这样吧!
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啊!不!
你去翻翻中文本简明大不列颠全书,
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得到。”
黄永玉一翻,立马就找到了。
钱锺书就是这么“无所不晓”,
“他的记忆力就像照相机一样。”
所以大家都称他为“过目不忘的天才”。
▲钱锺书清华大学毕业证
钱锺书的超强记忆能力是天生的吗?
非也。
那他“百科全书式的脑子”是怎么炼成的?
第一:看书多。
钱锺书在清华读书四年,
连玉泉山、八大处都没去过。
他的时间都用在哪里了?
清华图书馆。
他“横扫了整个清华图书馆”。
他在牛津大学留学时,
天天像蠹虫一样泡在图书馆,
所以陪他留学的夫人杨绛,
把牛津图书馆称为“饱蠹楼”。
1939年,钱锺书赴蓝田师范学院任教,
同行的老师邹文海回忆道:
“行程一个月里,没有一站顺利通过,
我的心境愈来愈恶劣。
但锺书君却依旧怡然自得,
拿着书,手不释卷地看了一个月。
我很好奇,想知道是什么书这么吸引他。
走过去一看,发现他看的竟是英文字典。”
钱锺书就是这样,无论走到哪都书不离手。
只要一书在手,就可以怡然自得。
第二:做笔记。
钱锺书无论看什么书都要做笔记。
杨绛写过一篇《钱锺书是怎样做读书笔记的》:
“锺书做一遍笔记的时间,
约莫是读这本书的一倍。
他说,一本书,第二遍再读,
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会有很多疏忽。
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后才能发现。”
他做的读书笔记实在是太多了,
以至于每次搬家时,
总是很多木箱、纸箱、麻袋相随。
只是很遗憾,很多箱子在搬家中遗失了。
谁也不知道他这一生做了多少笔记,
我们仅仅知道的是,
他现在留下的外文笔记就有211册。
第三:反复看。
记下笔记,不是就不管了,
钱锺书会翻来覆去地看。
“他有个规矩,中文、英文笔记每天都看。
一三五再看法文、德文、意大利文笔记。”
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刘世杰回忆说:
“文革时,我们被下放到干校。
四五十人挤住在一个兵营房子里,
上面悬着一只非常昏暗的灯泡。
晚饭后,大家下棋、打牌、聊天,
只有钱先生站在灯底下,
在看一本字非常小的英文笔记。
他怕自己长期与外界脱离,
荒疏学识,每有心得就记下来,
先用古文写一遍,再用英文写一遍,
然后再用德文写一遍……”
钱锺书是过目不忘的天才吗?
不是,他只是比我们用功百倍。
鲁迅先生有句名言:“哪里有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写作上了。”
钱锺书就是如此。
也正因如此,钱锺书才成了“人中之龙”。
翻资料,翻到一张钱锺书大二的成绩单:
竟然每一科成绩都是“超”,已封顶。
其中有一科还是“超+”,冲破满分了。
1935年,在庚子赔款公费留学考试中,
钱锺书拿下第一名,均分是87.95,
这也是中美、中英庚款考试的历史最高分。
▲钱锺书与杨绛
谜案3
钱锺书是超级自大狂吗?
很多人说钱锺书是超级自大狂,
现在广为流传的情节是:
1933年,钱锺书清华毕业时,
文学院院长冯友兰找到他说:
“学院希望你留在清华,
继续攻读西洋文学研究硕士学位。”
钱锺书却回复了两句话:
“清华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
“整个清华,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钱某人的导师。”
这两句话,当真是狂妄至极。
难怪很多人大骂钱锺书“狂上了天”。
但是我看到这段情节描述时,
立马就产生了怀疑——全校没一个老师有资格教我,这话私下在同学面前说说,有可能,但谁会当着老师说呢,还是院长,那不是傻逼吗?
所以,我不信。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两句狂妄之语,最早源于周榆瑞1978年发表在台湾《联合报》的一篇文章——《也谈费孝通和钱锺书》。
此文后收入《钱锺书传记资料》,
于是“钱锺书之狂”就这样传开了。
但这话是周榆瑞亲自听说的吗?
并不是。
他说:“是听外文系同事李赋宁说的。”
但李赋宁知道后,立马出来辟谣:
“我从未说过我听见钱先生这样说,
我也不相信钱先生会说这样的话。”
但遗憾的是,这些话已经流传开来。
覆水难收了。
钱锺书一点都不狂吗?
那也不是。年轻时还是有点小狂。
钱锺书同班同学常风,
写过一篇《和钱锺书同学的日子》,
里面记叙了一件事情:
1930年,钱穆找到钱锺书父亲钱基博,
“给我的《国学概论》写篇序文吧。”
钱基博回到家,就对钱锺书说:
“这篇序文就交给你了。”
钱锺书写完,钱基博通读之后,
觉得甚好,就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上课,常风正在读《国学概论》,
钱锺书看见后,有些得意地说:
“这序是我写的,只是用了父亲的名字。”
没想到这句话很快就传了出去,
传到钱穆耳中,老爷子当然就不爽了,
《国学概论》后来再版,他就拿掉了这篇序文。
钱锺书留学牛津大学时,
温源宁邀请他为老师吴宓的文章写篇书评,
写书评时,钱锺书有点过头了:
“对吴宓先生钟情的人不太满意,
不明白先生为何会喜欢这样一个女子,
所以个别言语带着讥诮。”
吴宓看后,自然极为不爽。
钱锺书这几件事,虽然做得有失分寸,
但只是小炫耀小调侃,算不上什么狂傲。
后来,钱锺书还专门写信给吴宓道歉:
“少不解事,又好谐戏,逞才行小慧……内疚于心,补过无从,唯有愧悔。”
吴宓哈哈一笑,尽释前嫌。
钱锺书有句名言:“二十岁不狂是没有志气,三十岁犹狂是没有头脑。”
所以,他只是年轻时有点小骄傲,
但三十岁之后已然自敛,
而不是大家一直以为的“超级自大狂”。
▲钱锺书一家
谜案4
钱锺书为何离开西南联大?
1938年,钱锺书留学回国后,
被西南联大聘为外文系教授。
但他只在西南联大执教了短短一年就离开了。
钱锺书为何要离开西南联大,
于是就成了一桩热门谜案。
现在最普遍传播最广的说法是:
“钱锺书太狂了,把联大的老师都得罪完了,呆不下去了,所以只能离开。”
真的是这样吗?
非也。
真实情况是1939年暑假,
钱锺书回上海探亲时,
被父亲钱基博给“扣”下了。
当时钱基博正在湖南蓝田师院执教,
所以他要求钱锺书也转到蓝田师院:
“一面教书,一面照顾我。”
钱锺书不忍拂逆父亲意愿,
于是给系主任叶公超写信说:
“老父多病,需要陪侍……”
钱锺书想“请假”到蓝田照顾父亲一年,
然后再重返西南联大执教。
但叶公超收信后没有回复。
杨绛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叶公超先生没有任何答复。
我们等着等着,不得回音,
料想清华的工作已经辞掉。
十月十日或十一日,
钱锺书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下,
和蓝田师院聘请的其他同事,
结伴离开上海,同往湖南蓝田。”
哪知钱锺书前脚刚走,
杨绛就收到了堂姐夫沈履的来电:
“钱锺书为何不回复梅校长电报?”
杨绛一下蒙了:“没收到电报啊!”
原来,叶公超收到钱锺书来信后,
虽没回信,但禀报了校长梅贻琦。
梅贻琦觉得钱锺书走了实在可惜,
于是赶紧叫人发电报挽留钱锺书。
但钱锺书并没收到这封电报,
是叶公超、陈福田没发?
还是发了在路上遗失了?
这件事情至今仍是一个悬案。
杨绛知晓后,立马致信钱锺书,
钱锺书当即给梅校长写了一封道歉信:
“月涵校长我师道察:
七月中匆匆返沪,不及告辞。
疏简之罪,知无可逭。
亦以当时自意假满重来,侍教有日,
故衣物书籍均在昆明……”
连衣服和挚爱的书籍都还留在联大,
可见钱锺书这次辞职实属意外。
这封信至今保存完好,不会有假。
所以钱锺书之所以离开西南联大,
并非呆不下去了,而是父命难违。
钱锺书在蓝田师院执教一学年后,
就辞职回到上海,准备履行诺言回西南联大。
却不想此时的系主任陈福田根本不想他回去。
吴宓儿子吴学昭在《吴宓与陈寅恪》中记述说:
“父亲因清华外文系主任陈福田先生不聘钱锺书,愤愤不平,斥为‘皆妾妇之道也’。”
但在梅贻琦等人干涉下,
陈福田最终还是让步了。
1941年10月,联大开学都三周了,
陈福田才到上海请钱锺书回去教书。
但钱锺书客客气气地推辞了。
后来,杨绛在《我们仨》中写道:
“两年以后,陈福田迟迟不发聘书,
我们不免又想起了那个遗失的电报。”
钱锺书,骨子里到底是清高的,
“既然不想我去,那我不去也罢!”
谜案5
钱锺书为何不离开大陆?
钱锺书离开联大滞留上海,
在近十来的报道里,被一些人指责为:
“不能忍受后方物质的匮乏,
便离职返回了沦陷区的上海,
与一帮汉奸文人打得火热。”
“不能忍受物质匮乏而离开西南联大”一说,
无比滑稽,在谜案4中我已说清来龙去脉。
那钱锺书真的与一帮汉奸文人打得火热吗?
非也。
著名学者、制片人宋淇的儿子宋以朗,
在《我的父亲宋淇与钱锺书》中写道:
“那年头,爸爸喜欢在家中开文学沙龙,
钱氏夫妇都是座上客,
李拔可、郑振铎、傅雷、王辛迪等几位,
也经常在家里宴请朋友相聚。”
这其中,哪一位是汉奸文人了?
2011年,杨绛回忆道:
“我们身陷上海孤岛,
心向抗战前线、大后方。
当时凡是爱国的知识分子,都抱成团。
如我们夫妇,陈西禾、傅雷、宋淇等,
经常在生活书店或傅雷家相会。”
钱锺书还因此与傅雷成了知己,
一直书信往来了20多年。
这些事情,在傅雷文中也多次提及。
所以钱锺书并非与什么汉奸文人打得火热,
恰恰相反,伪军妄图借他名气撑场面时,
钱锺书写了一首《剥啄行》:
“海风吹臭杂人畜,有豕彭亨马虺隤”
让“说客”含羞而去。
▲《围城》初版封面
沦陷上海,虽然生活清苦,
但钱锺书却有了很多闲暇时间。
1941至1946年,他利用闲时写了三本著名的书:
《围城》《谈艺录》《写在人生边上》。
没想到其之“不幸”,
反而成了读者之“大幸”。
还有,如果说钱锺书与汉奸文人打得火热,
那中国解放时他为什么不离开大陆?
钱锺书不是没有机会。
大陆即将解放时,他收到了多个邀请:
香港大学邀请他去做文学院院长;
杭立武邀他去台湾大学做系主任;
朱家骅许给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
牛津大学邀请他去任Reader。
但钱锺书都拒绝了。
为什么?
杨绛在《我们仨》中说道:
“一个人在紧要关头,
决定他何去何从的,
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
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
非但不唱,还不爱听。
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
爱祖国的文学,爱祖国的语言。
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
我们并不敢为自己乐观,
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很喜欢钱锺书说的那句话:
“故国之外不是无世界,但不是我的世界。”
他从不唱爱国调,却其心皎皎。
谜案6
钱锺书为何没被打成右派?
钱锺书为什么没被打成右派?
现在一些“公知”的说法是:
“钱锺书极尽谄媚之能事,
拼命讨好身居高位的清华同学,
从而当上了毛选英译委员会主任,
讨到了一个翻译红宝书的好差使,
所以才在反右、文革中没被打成右派。
钱锺书是一个典型的文化掮客。”
这段话,很有迷惑性。
第一,因为钱锺书在五六十年代,确实进了毛选英译委员会。
第二,安排他进委员会的人,的确是清华同学乔冠华和胡乔木。
所以说乍眼一看,好像真是如此。
但一翻史料和档案就会发现问题。
第一,钱锺书并非该委员会主任,主任是徐永煐。
著名历史学家余英时,
在《我所认识的钱锺书先生》中写道:
“他是顾问之一,其实是挂名的,
偶尔提供一点意见,如此而已。”
乔冠华和胡乔木安排钱锺书进英译组,
其实最是理所应当,
因为清华同学谁不知道钱锺书英文超牛。
第二,钱锺书被安排进委员会并非“喜出望外”。
吴宓儿子吴学昭在《听杨绛谈往事》中记载:
“锺书被推荐进翻译组的消息一传出,
一位住在京城的老相识,
清华校庆时过门不入,
现在却马上雇了人力车专程来祝贺。
锺书惶恐地对杨绛说:
他以为我要做‘南书房行走’了。
他哪里知道这件事不是好做的。”
“不是好做的”一语就已表明,
这个差事并非钱锺书自己讨要的。
第三:钱锺书真的是攀权附势之徒吗?
我先讲两件小事情。
第一件,是作家罗银胜的一个叙述:
1946年,钱锺书任《书林季刊》主编时,
每月要到南京汇报工作,
有一次汇报,要参加一个晚宴。
这个晚宴很特别,因为“极峰”(蒋介石)要来。
所以大家都抢着要去参加,
但钱锺书却老早就溜回家了。
第二件,是画家黄永玉的叙述:
“文革”期间,上面通知钱先生参加国宴。
一般人接到通知,都高兴得屁颠屁颠的。
钱先生却说:“我很忙,我不去哈!”
“这是江青同志点名要你去的!”
“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
“那可不可以说你身体不好,起不来?”
“不不不!我身体很好!我很忙,我不去,哈!”
从这两件小事便可窥斑见豹,
说钱锺书攀权附势,实在牵强。
那钱锺书为何没被打成右派呢?
钱锺书,字默存。
默存,出自《汉书·扬雄传》之“默默者存”。
何为“默默者存”?
就是少说话、默无言,才能避灾免祸,得以长久生存。
默存,就是钱锺书的生活哲学。
所以,钱锺书特别注意三件事。
第一:对政治保持沉默。
“一旦牵涉政治,就三缄其口。”
他一生只钻学问,不问政治。
第二:远离权力中心。
“不攀附,不站队,躲进小楼成一统。”
第三:尽量不见人、不社交。
“平生素不喜通声气,广交游。”
正因为这三点,很多人觉得钱锺书狂。
钱锺书说:“人谓我狂,不知我之实狷。”
狷,出自孔子《论语》,
引申为“洁身自好,性情耿直”。
洁身自好、洁身守志,乃钱锺书一生的行为准则。
正因如此,他才没留下什么“重要把柄”。
有人说:钱锺书怎么不是右派啊?
杨绛反问道:凭什么钱锺书就该是右派?
你把我打成右派,总得有把柄吧,
但钱锺书的底子确实非常“干净”。
没被打成右派,并不意味着没挨整。
钱锺书夫妇最终还是被污蔑为“反动学术权威”,
被扇耳光,被剃阴阳头,
被挂牌子游街,被众人批斗,
被下放干校劳改,被弄去扫厕所,
女婿王德一也被逼自杀。
有人说钱锺书攀权附势,
真要攀权附势,怎会有此“待遇”?
在刀光剑影的“文革”动荡中,
我非常佩服钱锺书的三种活法。
第一:有恃于内,无待于外。
连哲学家李慎之都万分佩服这一点:
“学部猛斗牛鬼蛇神,
别的人都被斗得狼狈不堪,
唯独钱先生却顶着活无常式的高帽子,
胸前挂着打有大×的大牌子昂首阔步,
从贡院前街走回胡同宿舍里,
任凭街上的孩子哄闹取笑,
既不畏缩,也不惶悚。
这只有‘有恃于内,无待于外’的人才能做得到。
我在那时也有过被斗的经验,
然而却决没有这样的气度。”
第二:决不出卖任何人。
文革时,知识分子面临的状况,
是一个典型的囚徒困境。
你选择揭发别人,你就有可能脱罪,
别人若不揭发你,他就可能面临重罚。
所以大家都互相检举互相揭发,
一大批专家学者就这样倒下了。
但钱锺书总是紧闭牙口,绝不出卖任何人。
顾准有句名言:“我的手上没有血。”
五六十年代,敢说这话的知识分子,
找不出来几人,但钱锺书算一个。
第三:超然于事外。
文革里,钱锺书夫妇所在单位被连锅端,
全都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大家要么唉声叹气,要么放任自流。
唯独钱锺书夫妇是个例外,
他俩竟然能够超然物外,不受干扰,
一如既往地醉心于自己喜欢的事情。
钱锺书劳动完就看书,写他的《管锥编》。
杨绛劳动完就看书,翻译她的《堂吉诃德》。
施武文有句话说得特好:
“他们家对外界纷乱,似乎有种过滤功能,
无论外面多么动荡,他们都能不受干扰,
一如既往地醉心于他们想做的事情。”
待文革结束时,
钱锺书完成了文艺史上著名的《管锥编》,
杨绛完成了《堂吉诃德》最好的中译本,
这个中译本,后被邓小平当作国礼,
送给了西班牙国王和王后。
真是佩服钱锺书夫妇超然于事外的能力。
还是李慎之说得好:有恃于内,无待于外。
谜案7
钱锺书的清高是精心制造出来的吗?
大家都知道钱锺书清高,
尤其是1990年《围城》热播之后,
他更是闭门谢客,不见外人。
并由此诞生了那句名言:
“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
所以大家更觉得他清高了。
但近十年,有人提出了另一种看法:钱锺书的清高都是精心制造出来的。
“钱锺书一生都在演戏,
装清高、装隐士、装君子,
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实际很世故,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这个观点,赢得了很多点赞。
但真是如此吗?
我先来讲几件事情。
很多人都不知道,钱锺书只有学士学历。
当时留学欧洲,获得学士学位之后,
只要再吃两年饭,就可以获得硕士。
再吃四年饭,就可以获得博士。
很多留学生就是这样混到了高学历。
所以陈寅恪说:“吾留学生中,十之八九,在此所学,盖惟欺世盗名而已。”
但钱锺书并没有这么做,
他取得牛津学士学位后,
立马又赶去巴黎大学求学。
他跟陈寅恪一样,只求学问,不求学历。
所以,他一辈子都只是学士学历。
1981年,普林斯顿大学欲授其博士头衔,
但被钱锺书拒绝了。
几年后,哈佛大学寄来通知,
让其赴美接受博士头衔,钱锺书没有理睬,
哈佛以为他没路费,汇来三千美金,
但被钱锺书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钱锺书手稿
1991年,全国18家省级电视台,
要联合拍摄《中国当代文化名人录》,
钱锺书为首批36人之一,
每个“受拍名人”会得到一大笔钱。
但这次拍摄被钱锺书拒绝了。
1996年,无锡欲筹建钱锺书纪念馆,
但被钱锺书严辞拒绝。
同年,钱锺书被中国文联授予景泰蓝装金质证章,
当时钱锺书正缠绵于病榻,
奖章送来后,他一言不发,
只将双目一闭,表示拒绝。
2000年,享有“名人堂”之誉的中国现代文学馆,
欲将钱锺书纳入其中。
但被杨绛拒绝了:“锺书说过,他不愿进中国现代文学馆,也不想置身大师之林。”
所以,说钱锺书沽名钓誉,实在牵强。
有人说:他就是这么会演啊。
那我只想说一句:能一辈子演成这样,那也很牛啊。
很多人说钱锺书很世故。
钱锺书当然很懂“人情世故”,
看看《围城》,就知道他多了解人情世故。
但是“了解世故”和“做人世故”是两回事。
在谜案6,黄永玉讲了一个“我不去”故事。
现在,我再说一个易中天讲的:
大年初二,一权威人士来钱家拜年,
他居然只开一条门缝,把人家挡在门外:
“谢谢!我很忙!我很忙!谢谢!”
这就是钱锺书——知世故而不世故。
《菜根谭》里有这样一句话:
“势利纷华,不近者为洁,
近之而不染者尤洁;
智械机巧,不知者为高,
知之而不用者尤高。”
然也。
▲钱锺书手札
谜案8
钱锺书是不是仗势打林非?
这是近十年最热的一个悬案。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1999年12月20日,
《鲁迅研究月刊》刊发了一篇文章《林非被打真相》,
这篇文章是针对11月19日《南方周末》刊发的杨绛的文章《从“掺沙子”到“流亡”》。
意在说明杨绛“胡编乱造,毁林非夫妇声誉”。
杨绛这篇文章到底写了什么?
主要写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房子被“革命群众”分了。
“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一项革命措施,
让‘革命群众’住进‘资产阶级权威’家里去。
据我后来得知,这叫‘掺沙子’…… ”
钱锺书夫妇及女儿钱瑗夫妇原有四间房,
1969年,被林非夫妇分去两间。
第二件:与林非夫妇发生了打架纠纷。
杨绛说1972年他们从五七干校回家后,
“掺入了我家的‘革命男女’,
还在‘继续革命’,我们忍耐再忍耐。”
但终于有一天,他俩火山爆发了。
“星期日,大家的休沐日。
我家请一个钟点工小陈来洗衣服。
革命女子也要她洗,并且定要先为她洗。
钱瑗说,小陈是我家约来的。
革命女子对钱瑗说:你不是好人!
随手就打她一耳光。
我出于母亲的本能,立即冲上去还手。
两个革命男女抓住我的肩膀和衣领,
把我提起来,又摔下,又提起,又摔下。
我给跌摔得晕头晕脑,自知力弱不胜力。
就捉住嘴边一个指头,按入口内,咬一口。
…………
我的身体在革命男女的操纵下,
把木架子上的五根横棍全撞碎了。
锺书该是听到木架倒地才出来的。
他举起木架子侧面的木板,
对革命男子劈头就打。”
这就是杨绛一文描述的大概情况。
▲钱锺书手札
林非看到杨绛这篇文章后很生气,
便在自家刊物《鲁迅研究月刊》上,
刊发了妻子肖凤写的《林非被打真相》一文,
以公布“事情的真正的真相”。
这篇文章主要说了两件事情。
第一:我和林非不是“沙子”。
“1968年春天,我怀孕了。
一位在林非单位里担任‘革委会’主任的文学批评家,
骑着自行车来我家看望,
我们竟腾不出一席之地招待他坐下。
看着我们如此窘迫的处境,
他就动了恻隐之心。
因此决定分配两间住房让我们搬家。”
第二:真正被打的是我和林非。
“我刚从郊区农村返京,
请余嫂替我洗洗从农村带回来的衣服,
因为几天之后还得带着儿子下乡,
时间很紧张,让余嫂赶快洗起来。
可是咬人者故意抬杠,坚持要余嫂先给她洗,
她的时间比我充裕得多了,
为什么要如此着急,于是就争论起来了。
在双方的情绪都很激动的口角中,
她忽然伸出双臂要抓住我的脸庞,
用双手紧紧抓住我右手的食指,
飞快地塞进嘴里狠命咬了一口。
…………
我疼痛得大叫起来,
林非从房间里奔了出来,想要解救我。
咬人者的丈夫也从他的房间里奔了出来,
双手举起一根大木棒,
朝着林非就残忍地抡了下来。”
这就是肖凤一文描述的大概情况。
接着,林非又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进行说明,
在《黄河》上发表了《必要的澄清和说明》,
在《散文百家》上发表了《我被钱钟书殴打的前后经过》,
在《书屋》上发表了《致书屋编辑部的一封信》。
这些文章旨在证明杨绛“胡说八道”,
而真正受害的是我“林非和肖凤”。
这些文章发表后,被多家报刊转载,
在全国引起极大反响,很多人感叹:
“没想到钱锺书夫妇竟这样刻薄。”
“没想到钱锺书夫妇竟这么伪善。”
▲钱锺书书信
这个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
只有当事双方才知道。
在这里我只说几个小疑问。
第一:这个事情是杨绛挑起的吗?
林非夫妇撰写的多篇文章,
都是针对杨绛《从“掺沙子”到“流亡”》一文,
以至于很多人认为这件事是杨绛挑起的。
真是如此吗。
其实一查就知道,在杨绛写此文之前,
林非夫妇已然在书及杂志上发表了两篇文章。
一篇是肖凤写的《回眸·林非被打》,
一篇是林非写的《小灾小难》。
我们来看看《小灾小难》是怎么写的:
“他的女婿被学校里定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516分子’,
他就整天咒骂这正倒霉的小辈。
驸马爷觉得走投无路,
竟刚烈地悬在树上自杀了。
…………
这事情的前前后后,我们都看在眼里,
却从来不敢流露自己的想法,
更不敢去议论和打扰。
可是他的态度却大大地改变了,
当我们经过他的门口时,
他竟一丝不挂地坐着,
还念念有词,骂骂咧咧。
有一天早晨,他竟抡起棍棒,
直往我妻子的头顶挥去。”
读林非这篇文章,我有三个疑问。
第一:林非说钱锺书女婿,是不堪钱锺书咒骂而上吊自杀的。
其实一查钱锺书履历和档案就知道,
钱锺书1969年就被下放到了河南五七干校,
直到1972年3月才返回北京。
而王德一自杀的时间是1970年,
说他不堪钱锺书整天咒骂而自杀,显然无法成立。
第二:钱锺书是精神病人吗?
“他竟一丝不挂地坐着,还念念有词,骂骂咧咧。”
说得钱锺书就像精神病人一样,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荒唐。
第三:事情的起因有点自相矛盾。
“有一天早晨,他竟抡起棍棒,
直往我妻子的头顶挥去。”
这句描写,更显得钱锺书神叨叨了。
但这个“钱锺书莫名其妙就打人”,
与后来解释的“洗衣事件打人”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呢?
或许正因如此,
杨绛才写了《从“掺沙子”到“流亡”》一文。
她说:“被逼而写的文章。”
钱锺书究竟打人没?
毫无疑问,是打了。
但是不是莫名其妙打人以及所谓仗势欺人,
我觉得值得商榷。
很多人不知道,“打架纠纷”的最终结果是:
钱锺书一家搬离了这套房子,
住进了女儿所在北师大的一间学生宿舍。
谜案9
钱锺书到底配不配称大师?
很多人觉得钱锺书不配称大师。
因为钱锺书是有学问,但没有创见,所以不能称为大师。
王朔:钱锺书是个“立体书橱”,只会背死书。
老侠:钱锺书是有学问,但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方法上的独创。
苏小和:钱锺书不能算思想家,因为他没建立思想体系。
钱锺书真的没有思想吗?
你知道哈佛大学出版社是怎样评价《管锥编》的吗?
它说“《管锥编》著作体例古今未有”:
“这是本世纪关于古代中国问题的,
最有洞察力和最包罗万象的著作,
是研究中西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
世界最著名的英语出版商企鹅出版集团,
其“企鹅经典”文库,
在2000年之前只收入了两个中国作家的书。
一个是鲁迅,另一个就是钱锺书。
显然,钱锺书并非没有思想。
那钱锺书为何容易被人视为“没有创见”呢?
这和钱锺书的治学方法有关,
因为他根本不屑于像其他人一样创建体系:
“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
都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
但是他们的一些个别见解,
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
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
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
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
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
所以钱锺书并不想建立什么思想体系,
而只想留下一些有价值的精妙见解。
这些见解并不是杂乱无章的,
都服务于一个“特定问题”,
即求证“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为了求证与解决这个“特定问题”,
钱锺书不仅打通了古今,
也打通了中西与打通了西西,
用文艺评论的方式给出了分析与答案。
与钱锺书类似的还有著名文学理论家哈利·莱文。
莱文是哈佛大学教比较文学的顶级教授。
记者朱虹在《两位文化巨人的相会》中写道:
上世纪80年代,莱文赴华讲学,
访问了钱锺书,告别出来后,
莱文教授坐在车里一路闷闷的,
快到宾馆了,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自惭形秽!”
我问:“为什么?”
他说:“我所知道的一切,他都在行。可是他还有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我一无所知!”
他那口气,透着无限的遗憾。
很多人觉得钱锺书不是思想家,
但他自有他的粉丝和知音。
学者贺卫方有句话说得妙:“有人认为钱锺书先生不是思想家,那不过是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类型的思想家而已。”
谜案10
钱锺书晚年为何没有大作品?
蔡康永写张爱玲时,
有段话说得很有意思:
“拿所有三十年代作家来,
放在张爱玲的身边,立刻分晓:
白话文有白话文的土,
文艺腔有文艺腔的土
左派左派土、右派右派土,
一个一个不是青筋暴露、就是灰头土脸。
唯一不土的是钱锺书,可他写一写又不写了。”
其实,钱锺书不是不写了,
《围城》出版后,他并不满意。
他在1980版《围城》“重印前记”写道:
“我写完《围城》,就对它很不满意。”
于是,他决定再写一本小说。
“我抽空又写长篇小说,命名《百合心》。
大约已写成了两万字。
一九四九年夏天,全家从上海迁居北京,
手忙脚乱中,把草稿扔到不知哪里去了。”
钱锺书后来想重写时,
不料反右、文革等动荡发生了。
待一切结束时,以前的构思却早已遗忘:
“事隔三十余年,我也记不清楚当时腹稿里的人物和情节。”
这部《百合心》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假如《百合心》写得成,它会比《围城》好一点。”钱老说。
真是一个天大的遗憾。
钱锺书想写的并不只是《百合心》。
1978年,他在给郑朝宗的信中说:
“假我年寿,尚思续论《全唐文》《少陵》《昌黎》《庄子》等十种。”
最惊人的是他想写另一部“管锥编”,
现存的《管锥编》,
是联系世界文学来商讨与映照中国经典准则。
另一部“管锥编”,
是用英文写一部评述西方文学的论著,
是对照中国文学来商讨与映照西方经典准则。
这部大书,先是被动荡耽搁了。
动荡结束后,因为爱惜自己的作品,
他又花费数年修改了《管锥编》《谈艺录》。
八九十年代,钱锺书被媒体炒得大热,
于是国内外朋友、学者常来信求教与问候,
钱锺书被迫不得不回信答复。
杨绛说:“他晚年平均一天要回三封信。”
钱锺书感叹:“我几乎成了写信的动物。”
写作计划,就因这些原因而搁浅了。
这于他,是一声叹息。
而于中国文学史,却是一个大遗憾。
1998年12月19日,钱锺书撒手西去。
他死后,著名学者余英时这样写道:
“默存先生是中国古典文化在20世纪最高的结晶之一,
他的逝世象征了中国古典文化和20世纪同时终结。”
钱锺书并非完人,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
责任编辑;白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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