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首虎”吕锡文背后的金融街“大胆”交易

腾讯财经 刘利平 发自北京 |编辑：文小刀

2015年11月11日，北京“首虎”、原北京市委副书记吕锡文落马，针对北京市官员的反腐行动拉开序幕。

在吕锡文被正式带走前3天，吕锡文的丈夫“西城三哥”、北京金融街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金融街集团)董事长王功伟、总经理鞠瑾被同时带走。成为这一系列案件最主要线索的是一位名为徐双春的前西城区官员，以及他所设立的一家仅有4名员工的房地产公司。

《棱镜》调查到， 在过去十数年，作为北京市西城区最重要的国企，持有寸土寸金的金融街土地开发权益的金融街集团，通过对一家本该退出历史舞台的项目公司的股权交易，涉嫌以“股权激励”等名义，对王功伟与鞠瑾等十余位高管、徐双春进行利益输送，这些交易围绕在金融街集团所统筹开发下的103公顷金子般的地块上。

王功伟与鞠瑾

吕锡文、徐双春以及王功伟、鞠瑾等人，有着北京西城区交叉的从政经历，随后，有人下海，有人升官，有人则成为国企掌舵人。他们围绕着金融街集团，建立起了一个西城区的“地产官商圈子”。

这个圈子提供了一扇可供公众观察的窗口，透过它可以看到：当政府以计划的形式急于让一些项目达成时，哪些人、可以通过怎样的途径“分得一杯羹”。

西城区的“地产圈子”

《棱镜》到访时，66岁的徐双莲正爬上一架木楼梯，为公司办公室修补已经漏水的屋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霉味。这处办公室位于北京市西城区一家老旧小区，由一套三室一厅的民宅改成，总共仅有4名员工。

徐双莲是这家叫做北京天泰置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天泰置业”)的董事及股东，他的弟弟徐双春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公司由徐双春在1998年创建，最主要业务是房地产经纪及物业管理。

2015年11月3日，徐双春接到北京市西城区政协的通知前往开会，到场后即被政府办案人员带走，此后杳无音信。截至目前，包括徐双莲、徐双春妻子在内的家属均未知晓其身在何处。徐双莲将沾满灰尘的双手在外套上擦干净，指着凌乱冷落的办公室，将天泰置业描述为“小公司而已”。

这家“小公司”，正是拉开北京市官员反腐行动大幕的最主要线索。

天泰置业位于西城区国英园区的办公室

与徐双春同一天、被以同样方式带走的还有简称金融街集团党委书记兼董事长、金融街控股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金融街，000402.SZ)董事王功伟，以及金融街集团总经理、金融街副董事长鞠瑾。金融街2015年三季报显示，金融街集团持股27.54%，为公司最大股东。

在上述三人被带走8天后，11月11日，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发布消息，北京市委副书记吕锡文涉嫌严重违纪，接受组织调查，并在5天后被免去职务。一位声称对此案了解的人士则告诉《棱镜》，吕锡文被正式带走的日期为11月5日，即王功伟等人被带走后的第三天，此前其已被单独监视居住。

至此，北京“首虎”落马。

金融街亦在11月16日发布公告确认：“根据上级通知，公司董事王功伟、董事鞠瑾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徐双莲告诉《棱镜》，与徐双春同一天被带走的还有吕锡文的丈夫。其表示自己与此人较为熟悉，但并不愿意告知其名字，“就是个普通老头，没什么神秘”。在吕锡文落马后，曾有媒体报道称“吕的丈夫号称“西城三哥”，在北京寸土寸金的金融街发展项目，在政商界很有势力。”

北京市一家国企负责人告诉《棱镜》，据其所知，吕锡文丈夫姓“郓”，后两字读音为“SHAO SU”，上世纪90年代曾在北京市政府下属北京市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工作，并具体驻这家信托投资公司在香港设立的“香港冠宇公司”工作，但并不知晓其后来的去向，他表示未曾听闻吕锡文丈夫在政商界颇有势力。

被调查的原北京市市委副书记吕锡文

对于“西城三哥”的说法，徐双莲向《棱镜》解释称，吕锡文的丈夫数年前与包括徐双春、在西城区任职的多名官员、朋友聚餐，在席间互相告知出生年月，有人现场按年龄做了排序，吕锡文的丈夫排名第三，众人即称呼其为“西城三哥”，“外面听起来像黑社会，其实不是那样”。

直至被带走时，徐双春、王功伟及鞠瑾三人均在北京市政府部门均履有公职，王功伟系西城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鞠瑾系北京市政协委员，徐双春亦担任北京市西城区政协委员。

公开履历显示，王功伟、鞠瑾长期共事，曾分别担任金融街董事长及副董事长(被调查时王功伟担任名誉董事长)，也在母公司金融街集团分任董事长和总经理、党委书记和副书记。多位北京市地产人士告诉《棱镜》，王功伟、鞠瑾与徐双春、吕锡文丈夫均为北京市西城区地产开发圈中多年好友。

而王功伟与徐双春早在1990年左右结识，两人均曾在西城区计划经济委员会搭档多年，这一政府机构当时的职责为制定经济政策和规划宏观经济发展。徐双春曾在此担任主任，王功伟曾担任副主任。

西环广场与一家不甘消失的公司

在北京城里，地价最为昂贵的两条街道中，一条是长安街，另一条则是金融街，前一条的一草一木的改动都需要由国务院应允，而后者103公顷的土地储备则几乎全部交由王功伟掌舵下的金融街集团统一开发。

在过去的近20年中，通过强力拆除，北京市政府已努力把这里建设成为中国的华尔街。而金融街集团则亦依靠这些金子般的地块成为西城区国资委最重要的资金来源。

59岁的王功伟以技术官僚出身，评有高级工程师职称，其与吕锡文在早年并未有履历交集。直至吕锡文在1999年赴任北京市西城区区长后，成为王功伟职务的主管上级。

《棱镜》了解到，由于面临极为复杂的拆迁局面，金融街的早期建设阶段并不顺利，在吕锡文主政期间，以强硬决断的行事风格，完成金融街建设最为快速的8年，这一成绩在过去数年一度被西城区政府描述为“奇迹”，亦是吕锡文最重要的政绩之一。

然而，《棱镜》从权威信源处获悉，直接导致吕锡文落马的亦是金融街上最为重要的一个项目：西直门交通枢纽项目。

长久以来，西直门所在地区传统商业集中，被外界抱怨交通混乱、拥挤，早在1997年，北京市即计划建设这一交通枢纽项目，但是一直未能启动。直到1999年，在吕锡文升任西城区委副书记、区长后，才正式将这一项目纳入议程，并在2001年正式开工建设。

按照规划，这一项目包括交通枢纽与配套设施两部分。之所以建设配套设施，当时的规划者们相信，“高雅的休闲购物环境可以在交通高峰时吸纳部分客流，对交通流量过于集中起到‘削峰’作用”。

这一配套工程即是目前已建成的西环广场(现名为凯德茂)，总投资22亿元，由三幢高达100米的24层建筑组成，总建筑面积约26.4万平方米。

西环广场

《棱镜》调查到，为建设这一西环广场，早在1998年12月30日，项目公司北京金融街建设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开发公司”)即在西直门一家免费租借的招待所运营。这家公司最早为北京华融综合投资公司(以下简称“华融投资”)全资成立，注册资金2000万元，后者为金融街集团的发起股东，隶属于北京市西城区国资委。

这是一家本该退出历史舞台的公司。按照金融街上市之后2001年5月17日的公告，开发公司将与北京金融街土地开发有关的全部业务、资产转让给上市公司，“开发公司退出北京金融街区域开发”。

然而，实际情况是，开发公司并未就此退出历史舞台。它仍然承担了西环广场的开发工作(2007年还直接更名为“北京金融街西环置业有限公司”)，并在2006年又将另一块金融街地块转让给上市公司金融街，显示其并未按公告所言“与北京金融街土地开发有关的全部业务、资产转让”。

此外，这家公司还承担了金融街集团高管的“股权激励”功能，而“激励”的范围，甚至包括当时并未在金融街集团任职的徐双春。

多次股权交易涉嫌“分羹”国有资产

1998年，徐双春辞去在西城区的官员职务，创立天泰置业。从时间上看，其创立这一公司的最直接目的似乎是为在“西环广场”项目中“分一杯羹”，天泰置业持股的一家公司后入股了上述开发公司。

西直门交通枢纽部分是在2001年开工建设，西环广场项目在2005年9月份交付使用，而极为蹊跷的是，《棱镜》调查到，在项目正式交付使用的前一年，2004年6月份，三家公司突然进入，从华融投资受让股权，成为开发公司的股东。

《棱镜》调查到，这三家公司要么为徐双春个人控制，要么为王功伟、鞠瑾等十余位金融街集团时任或前任高管以自然人身份共同持有。

其中，一家名为北京德通经贸有限公司出资1144.347万元，受让10%股权。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为殷和平，正是徐双春妻子，公司两大股东为天泰置业、北京德泰通达投资有限公司，均系徐双春个人旗下公司。

另外一家“突击入股”的公司名为北京金恒信投资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在2004年5月12日成立，成立一个月内即购入开发公司股权。而成立时的法人代表则为赵伟，此人为曾任金融街集团副总经理、工会主席，2000年担任金融街董事。

这家公司最早的股东则包括王功伟(出资181.63万元，持股7.004%)、曲明光(出资181.44万元，持股6.996%)、赵伟(出资72.57万元，持股2.798%)、鞠瑾(出资72.57万元，持股2.798%)、刘世春(出资60.48万元，持股2.332%)……总计14位自然人，这些人士当时均在金融街集团担任董事长或副董事长等高管职务。这一投资公司运营地址甚至都设立与金融街集团一致，均在金融街33号通泰大厦C座。

第三家“突击入股”的公司为北京金诚泰投资公司，这家公司成立于2004年4月30日，股东包括宋和珍、苏平、张学忠、高永明，这些人士当时亦为金融街集团高管。

这三家公司何以在交付前“突击入股”开发公司?金恒信投资、金诚泰投资在设立之初的公司章程中曾有所解释，称“北京西城区政府批准了《北京金融街建设开发公司(注：即金融街集团)国有股权转让方案》”，这两家公司的成立是了“为了实施员工持股计划和经营者期权激励计划”。

而在2006年3月份，上司公司金融街在完成股权分置改革后，时任董事长王功伟也曾对媒体表示，“股改完成后,公司将马上启动相应的管理层股权激励方案的研究工作。”然而，截至目前，巨潮资讯未能查询到该公司实施股权激励的公告，公告显示该公司仅有一项激励基金制度。这意味着，上市公司的股权激励制度可能最终搁浅。

而这也可能是上述两家公司对章程修改的原因，“政府批准”、“股权激励”的字样最终在新的章程中删除掉。《棱镜》未能查询到章程所提及的《北京金融街建设开发公司国有股权转让方案》的更多信息，亦未能向金融街集团及北京市西城区国资委求证这份《转让方案》是否涉及或批准了金融街集团的股权激励方案。

如果说金恒信投资、金诚泰投资的入股还可以以“股权激励”为由头，徐长春控制的北京德通经贸有限公司的入股，则更为蹊跷：徐本人并未在金融街集团供职，该公司也与金融街集团并无关联。

徐双春(资料图;来源：千龙网)

无论何种理由，三家公司入股一年多以后，开发公司旋即将所持有的两大项目全部陆续出售套现。

2006年3月29日，金融街发布一份关联交易公告，又以6.9亿元从开发公司收购了金融街A5地块的国有土地使用权。

这份公告同时显示，截至截止2005年12月31日，开发公司的资产总额为31.2亿元，负债总额为28.8亿元，净资产为2.34亿元，净利润为7030.15万元(数据均未经审计)。

西环广场在2006年亦被分为两部分出售，其中2006年5月17日，嘉德集团旗下嘉德置地以13.2亿元购买西环广场中的七层商用商场、三幢办公楼、一处办公群房。同一年的10月份，花旗银行以7亿元收购西环广场南北两侧T1、T3两栋整体写字楼。

在这两笔交易达成时，包括金融街十余位高管尚以自然人名义持有开发公司股权，《棱镜》未能知晓这些高管从两起收购中所得收益。

2007年9月30日，王功伟、鞠瑾等上述高管将所持金恒信投资股权同时全部转让，《棱镜》查询到，王功伟转让前出资额为1285.2万元，占比21%，鞠瑾亦达到367.2万元，占比6%。他们的股权被转让给北京京智投资咨询有限公司等十余家咨询公司。《棱镜》未能获悉这些股权转让交易的具体价格。

同年11月，开发公司更名为“北京金融街西环置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西环置业”)。

工商资料显示，2009年9月，北京金恒信投资有限公司与北京金诚泰投资公均已从西环置业退出，股权则由华融投资回购——2004年6月，它们正是从华融投资手中获得股权。这两起股权交易的价格同样并不清晰，而这一买一卖之间的差价，亦无从知晓。

截至目前，徐双春所控制的北京德通经贸有限公司仍是西环置业的两大股东之一，持股比例亦为10%，出资额为4500万元。

金恒信投资有限公司已在2010年12月30日注销，清算时总资产为现金6120万元;北京金诚泰投资亦在2011年1月份注销。

截至发稿，《棱镜》未能联系上徐双春、王功伟、鞠瑾等人对上述多起股权交易置评。

围绕北京金融街建设开发有限责任公司的人物和股权关系图

官商之间的“投桃报李”

在金融街集团，王功伟被视为这家企业的灵魂人物，而鲜有人知在西城区国英园一间破旧的民宅中办公的徐双春亦为这家企业最核心的创始成员。

据徐双春撰写的《苦草争春：并非一个人的历史》一书中介绍，其祖籍河南，在文革期间曾受尽苦楚生活，1986年调入西城区政府，先后在区商委、外经委、法制办、计经委工作。

《棱镜》获得的一份由王功伟1992年签发的文件显示，这一年，由王功伟向时任北京市西城区副区长朱斌申请，请示将当时的北京市西二环危房改造办公室、北京华融综合投资公司、西城区城市开发公司合作组建为北京市金融街建设开发公司(金融街集团的前身)。

其中担任北京市西二环危房改造办公室时任主任即是徐双春，其当时的另一重要职务是北京金融街开发建设指挥部办公室主任。

1993年11月19日，北京首规委办与城乡规划委联合下发文件，批准了《西二环金融街规划方案》。这一方案划定北京金融街南起复兴门内大街，北至阜成门内大街，西抵西二环路，东临太平桥大街，整个区域南北长约1700多米，东西宽约500-600米，总占地面积103公顷。

金融街自此正式启动建设。《棱镜》获得的由当时北京市建委的文件显示，按照此前王功伟的申请，北京市金融街建设开发公司(金融街集团的前身)由北京华融综合投资公司、北京市西二环危房改造办公室、西城区城市开发公司，按5:4:1的股权比例共出资2000万元。

1996年，西城区城市开发公司以400万元将10%股权出让给北京市西二环危房改造办公室。在北京市金融街建设开发公司的基础上，全民所有制的北京金融街建设集团也正式成立，由王功伟出任总经理，该公司后更名为现在的北京金融街投资(集团)有限公司。

《棱镜》调查到，徐双春作为官员最后一个项目是主持北京市西城区白塔寺街区拆迁项目，其即曾将原属于商委系统的一处白塔寺商场地块，无偿划归到由当时已由王功伟掌舵的金融街集团。

而在其下海后，王功伟亦“报之以李”。

《棱镜》调查到，除了给予徐双春参与上文开发公司的股权交易外，在徐双春创立的天泰置业中，北京市西城区国资委旗下北京市西城住宅建设开发公司、北京市西城城市开发建设公司以及王功伟掌舵下的金融街集团均曾各投入100万元名列第四、第五、第六大股东。

彼时，北京市西城区区长即为吕锡文。但是，在2001年1月份，三家公司同时以110万元将所持股权转让给徐双春旗下北京德通经贸有限公司。

此外，2007年，金融街集团将旗下北京金融街房地产经纪有限公司51%股权转让给天泰置业，金额不得而知。

金融街还曾以1.38 亿元收购徐双春旗下的“北京怡泰汽车修理有限责任公司”。这家公司在1997年成立，主要经营汽修,汽配等额业务，注册员工人数为40人，注册资本亦仅有30万元人民币。2015年12月中旬，《棱镜》曾探访这家曾在北京市西城区西绦胡同的汽车公司，公司原办公门店已被拆除，而附近居民告诉《棱镜》，这是一家仅有两间门脸的小规模修车行。

2012年，金融街集团曾作为大股东成立一家北京汇金嘉业投资有限公司，徐双春个人曾以600万元资金受让8.1%的股权，而短短4个月后即将股权全部售出。

目前，在金融街集团作为大股东的金融街物业管理有限责任公司中，天泰置业亦作为第二大股东参与其中。

在金融街启动建设20周年时，王功伟与徐双春曾共同署名撰写文章《凝聚合力铸辉煌——北京金融街建设二十周年略记》，其中有一段文字为：

“每当我们走在这条金融街上时，在那镏金镀银的流光溢彩中，看到的却是所有参与金融街建设的人们所留下的那一个个不畏艰难和努力奋进的脚印。”

(腾讯财经郭亦非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