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之道不是忠恕而已。道不行,要乘桴浮于海,难道孔子连忠恕都做不了吗?不是这样的,夫子之道,它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叶曼
当代国学名家叶曼先生(1914——2017)于美国当地时间2月15日上午十点(北京时间16日凌晨两点)在洛杉矶家中辞世,享年103岁。先生往生时身无病痛,安详自在,身前诸事悉皆安排妥当。
叶曼先生多年来担任《儒风大家》学术顾问。今编辑部同仁重新编发《儒风大家》第5辑专访叶曼先生文章,谨以此追悼叶曼先生!
叶曼:儒家的根本理想是“平天下”
文/李路
□:儒释道的异同是什么,儒释道三家在历史上是怎样合流的?作为儒学文化,我们应该从中继承什么,又有哪些是需要批判的呢?
■叶曼:你们的杂志叫《儒风大家》,以儒风立言,对于儒家我有一些批评,孔夫子实在是被我们后代人捧得厉害,特别是从汉朝的初年,就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到汉武大帝时又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谈到真正治国,我认为老子是了不起的,等到佛法进来以后,像《后汉书》就说:儒道释,儒道释三大家是中国三大文化的基本。所以我们一谈中国文化就谈起儒道释。
孔子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提出来:“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他把自己的政治标准标语式地表述出来了,但是放到国家的治理政策操作层面,儒家不如法家讲得详尽;真正标明领导人应该怎么做,儒家不如道家高明辩正。这并不是贬低儒家,儒家也有儒家的特长和优势。
我个人认为,老子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从权术角度看,《道德经》是一个大的权术。儒家提出“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道家提出的是本体——常。我感觉有些人把《道德经》讲误会了,《道德经》是唐玄宗定下来的,称它为经,因为唐王朝起源于中原之外,它自己要成为这么大一片领土的领袖,它就一定要在中国找一个祖宗,孔子是不可能的,所以它找的老子,它让老子姓李名聃,和他们李家一样。
儒家谈“智、仁、勇”,道家的本体谈出来了,“吾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三宝是后来佛家借用了道家的这一词汇,老子提出来“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才能做领袖,这就是谦虚的谦。
佛家也提出三宝:佛,法 僧。佛法僧三宝。佛者,觉也;法者,正也;僧者,净也。所以儒家有儒家的三宝,道家有道家的三宝,佛家有佛家的三宝,我们在后汉已经把佛家这一外来的宗教列为中国的三大文化之一。
但是三大家各家的表述对象不同。儒家是世间法,专门教你怎么处事、怎么待人。好比说,儒家夫子有一天说:“吾道一以贯之”,后面没有下文,孔老夫子就走了。他的弟子说“何为也”,曾子回答,“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错了,你想想,夫子说道不行,他将“乘桴浮于海”。忠恕,这是我们一般做人最简单最朴实的条件,从事曰忠,待人曰恕,这是大家都应该有的,不是夫子之道。夫子是说我们要平天下,先要治国,治国先要齐家,齐家先要修身,修身先要正心,正心先要诚意,诚意先要致知,致知先要格物;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才是夫子之道啊,不是忠怒而已,所以把“一贯”就解释错了。所以你们现在以儒风立言,把这个纠正过来,夫子之道不是忠恕而已。道不行,要乘桴浮于海,难道孔子连忠恕都做不了吗?不是这样的,夫子之道,它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儒家文化作为两千多年来中国文化的主干和底色,在历史上对维护中华民族的文化传承和民族团结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五四”以来,它被屡次评判,受此影响,现在许多人对儒学的态度并不明确,叶先生您认为在当代如何传承与应用儒学,或者说,在新时代人们应该以一种什么态度去学习和认识儒学?
■叶曼:孔子很可怜,他只做过鲁国京城的市长,做了没有多久,他老人家一看“燔肉不至”,不干了,走了。他为什么那么注重“燔肉”,因为齐国的君臣送了女乐到鲁国去,鲁国的君主为此连祭祀都忘了。祭祀都忘了,燔肉也没有,孔夫子虽然可以不吃肉,但是一个国君怎么可以因为女乐而忘了祭祀呢,孔子是主张以祭祀治国的,“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啊,怎么可以轻视礼仪呢?怎么可以对士人无礼呢?孔子一看,国君好色不好德,燔肉又不至,“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就干脆走人了。
孔夫子很爱吃肉,“自行束脩以往,吾无诲也”。你给我拿一块干肉来,没有我不教他的。孔子很难伺候,每顿饭都要吃肉,肉要割的四四方方,“割不正,不食”,“不撤姜食”,每一顿都要吃姜,然后孔子喝酒,“唯酒无量’,他老人家很能喝酒,但是“不及乱”,不会做错事,所以这位老人家很难伺候。人家说“孔子出妻”,我怀疑,怎么太太“蒸藜不熟”就离婚了呢?我怀疑这个孔师母实在觉得这位老先生太难伺候了,干脆我走吧,这一段事情一直成为后人的争论,说是没有这个事。这个事情很可能有,所以就有了“孔子出妻”的事情,而他出妻的原因都不在七出之列,所以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故事。
后来历代的君臣捧孔子,因为孔子非常注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把国家的领袖,把男人,捧得很高。我们在追溯到以前,是母系社会,姓名的姓,是“女生”,因为古时候杂交,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所以我们的姓,最古老的姓如周朝的姬、姜、嬴等里面都包含女字,因为没有定六礼以前,男女的关系是杂乱的,因为杂交真不知道父亲是谁,在母系社会男人很可怜、我给其它取名叫“游走男”。在母系社会不是长男而是长女继承,所以读历史从最老的时候讲起来。为了不让这种关系如此混乱,周公就定六礼了。等到周公定六礼,男人的地位,男女的关系,一切的习俗都给定下来了。儒家是被帝王推起来的,为什么?现代最要紧的是怎么让眼前的社会安定?眼前的社会安定啊,就是各思其位。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儒家就被历代领导者所捧。
但真正的治国是老子,老子提出来的治国之术,非常的权术。我认为《道德经》确确实实是一本让执政者如何执政的书,它是一本帝王书,如何做帝王,在现在就是如何做领导。他从根本上谈到了本体,这个本体,是现在的名词,但是《道德经》开始就说,“道可道,非常道”,这个“常”是本体,“名可名,非常名”,“故常无欲”,在本体里面,有一个空,为的什么呢,“真空生妙有”,以观其妙;这个本体里面呢,常有,“故常有欲,以观其徼”。空,一个字说完了;有,没完。我们曾经天黑了就要回到洞里睡觉,一直到发明了火,然后到处打猎,打完了就要搬地方,等到伏羲知道养小畜生了,定下来了,跟着神农知道耕田了,我们住下来了,一步一步的来做,到了舜的时候我们住房子了。不必要住洞了,茅茨土阶,那时候也没有大理石,没有红琉璃瓦,茅草盖顶,土堆起来做台阶。后代说他真是俭省,不是俭省,是那时候根本没有。
我们谈起来,舜是很了不起的,父顽母嚣,加上一个可恶的弟弟,他处在那个情形之下,他从来不怨不恨,舜“孝感动天”,所以尧听到这个之后,弃二女、然后让自己的儿子和他来往,观察他,我感觉古人在这方面,做领袖的人真是把老百姓放在最前面。因此,尧禅舜,舜禅禹,都是找一个好的继承人,自己都有儿子都不传,这是真正了不起的,所以,我说真正民主是中国人的,是中国人发明的。
然后中国人到了春秋,比如孟子见齐宣王,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法国《民约论》的作者卢梭就说,他的思想来源于中国的孟子,民本思想。然后因为《民约论》,像华盛顿、富兰克林,宣扬民主,美国的民主共和国。美国的民主思想来源于《民约论》,而《民约论》的作者说他的思想来自孟子。现在年轻人都有个手机,人家恭维发明手机的人,他说不是我首先发明的,7000年前中国就有了, 大家都奇怪,7000年前大家有手机吗?他说伏羲的先天八卦。手机的原理,二进制。我感觉做手机的人真的很有学问,连中国的文化都研究了,八卦一阳一阴,就阳阴,把他放的地方不同组合不同,代表男女、天地、山泽、水火、雷风等等天地万物。所以我们要对自己的文化自信。
□:科技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一日千里,那么放到现代,中国和平崛起的过程中,中国要做好什么?传统文化在这其中应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叶曼:我一直告诉年轻人要有文化自信。中国在此次金融危机中不但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而且GDP增长还在10%左右,这真不得了。外国特别是美国非常嫉妒,但我们要处变不惊,“不招人嫉是庸才”,所以中国被人嫉妒不要怕。
现在我们在GDP或者说国家富强方面不如美国,这还需要时间,这几年进步之快,简直让人惊讶,因为过去的160年是屈辱的历史,人家是欺负我们,现在大家突然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中国,而且找我们的茬。中国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处变不惊。正如拿破仑说的,我们是睡觉的狮子,现在狮子醒了,记得要居安思危。
我们对社会大众,我觉得要学儒家;对于高级的知识分子,用道家的;对于执政者,可以学习管子的和孙子。孔子所谈的是对执政的人赋予他的权利多,但是老子告诉执政的人怎么执政,告诉人怎么做领导。
其中还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既是哲学家,又是军事家的是孙子。真正执政的人表面谈儒家,事实上做的不是管子就是孙子。
早在奥运之前,我就说中国一定强,奥运再加上金融危机,中国是不是很强?现在我们面对的是怎么应付外交的问题,因为全球谁都影响谁,谁都不能够没有谁。中国的路子到底是什么路子?所以我们现在千万不要骄傲,千万不要自满。
我们到非洲去,把外国都急得不得了,特别是美国。我们为什么受欢迎?我们不附加任何条件帮你们盖房子、建工厂、修路。你说他们能不高兴吗?但事实上,我们在那里真正得到了民心,让他们得到实惠,我们不要求什么,而事实上最终我们会得到,这些东西都是黄老的智慧。
□:那么在传统文化的传承上,存在的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我们下一步应该怎样去做?
■叶曼:我感觉来到齐鲁大地特别是来到济南特别高兴,地理的关系,风水的关系,济南自古以来人才辈出。所以在这么济济多士的一个地方,《儒风大家》应该发起带头作用,除了必须要谈儒风以外,你们发起谈点道家的东西,特别是管子。学术是老子,实行家是管子、孙子。
你们年轻人现在抓紧学习,要先把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搞明白,时间逼着我们赶紧上路,不是有人开玩笑说嘛:现在不想当领袖都不成,人家逼着我们领导全世界。现在许多人都认为美国的时代正在过去。
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在政治上安定、在经济上发展、在文化上发扬广大。我们不但在物质文明上有影响世界的四大发明,精神财富更是了不起,所以说我们不要做不肖的子孙,真正的把我们祖宗给我们的东西发扬、发展、再发达!达到一个孔子、老子都想达到的一个境界,不但治国还要平天下啊,这才是孔子真正的目的。
所以真正的儒风,孔子真正的想法是全人类的。天下为重,所以我们中国一直不止是一个小小的圈圈。大,非常大!那时候儒家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佛家说得范围更大,三千大千世界。“日月曰明”,老子也提出来了,他说“常”里面是空的,常无,老子的常,“道可道,非常道”。连朱熹都误解的,不是寻常不是平常,是本体的道。所以“道可道”不是本体的道,“名可名”不是本体的名,是常。知常明,不知常,妄作凶。所以说众生芸芸,也是看到天下,提起的是众生,不是哪个国家,哪个政府。“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你看着说的多明白啊!这个“常”就是他第一章的,“非常道”的“常”。我真奇怪,为什么连朱熹也没有理解到这一点?“不知常”,乱七八糟地做,不知本体,“妄作,凶”啊。知常就和日月一样的聪明了。所以我们知道我们有这三大法宝。
孔夫子所提的是世间如何处世待人,所以他就谈出智仁勇,“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看看现代的社会风气、社会道德,大家越来越觉得优秀传统文化的缺失让人不能从容地安身立命,请问叶曼先生,您认为社会道德的根本是什么?
■叶曼:社会的道德主要是把教育办好。教育我们的还是“智、仁、勇”,但是要研究也要说说道家的老子和法家的管子,甚至于孙子。“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都成了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俗话。所以在历史上我很佩服这几个人,他们实际地提出政策来了。老子告诉我们怎么做一个领袖;孔子告诉我们怎么做一个人;孙子告诉我们怎么做一个元帅。这几个人也把一般做人需要的基本要素告诉了大家,但主要的目标是做什么事情,处在什么地位而谈。
佛家告诉我们“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所受皆苦”,是“苦、空、无常、无我”与“常、乐、我、净”,这一切也都不着的中观中道,更高深,他谈的不但是世间的,出世间的,还谈到超世间的。
我们使一个国家兴起来容易,守成比开发还难啊。我们知道我们有个目标,当我们的目标达到了,就要考虑怎么使这个目标继续发扬光大。所以古时候“富不过三代”,头一代努力发财,第二代还可以看到父辈怎么忙碌还老实点,到第三代太享福了。美国了解这一点,孩子念完书立刻去做最普通的职员,让其知道大局,知道整个的情形,不是让后代立刻做总裁做总经理,从小就要先实践,这样的话才有美国的这些大企业,很了不起。
有许多重要的组织决策者和有朝气的年轻人都会看你们的杂志,这个影响是非常大的。告诉孩子们,多读书,多涉猎到中国其他的东西,不但拿破仑的箱子里面有《孙子兵法》、有《老子》,连小布什箱子里面都有《孙子兵法》。所以再过十年,中国更不得了。
(选自《儒风大家》第5辑,文/李路)
叶曼,女,原名刘世纶,1914年生,祖籍湖南,曾任辅仁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幼承庭训,六岁以《左传》开蒙,1935年被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先生特别录取,就读北大法学院经济系。中年为明了生死而学佛,先后师侍南怀瑾先生、陈健民上师,八十年代与原中国佛教协会原会长赵朴初先生相遇并成为知交。个人著作颇丰,主要有《叶曼拈花》《叶曼讲金刚经》《叶曼讲心经》等。
责任编辑:白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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