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手机行业的“专利税”到底有多高？

时光飞逝，2016年就剩下不到两个月了，各路年终评奖大会已经开始陆续粉墨登场，你今年的愿望实现了吗?

10月18日，沉寂多时、几乎快被人遗忘的锤子手机终于赶在年底之前发布了新款智能手机M1，算是完成了锤粉们期盼已久的愿望。

对于这款被誉为“正面像苹果，背面像魅族”的锤子M1，魅族科技的李楠副总裁看不下去了。第二天就在微博上贴出了魅族的一份专利说明书的图片，还艾特了罗永浩等相关人等，暗指M1的home键设计侵犯了魅族mBack按键的专利。

李楠副总裁突然开始谈专利侵权，这不禁让人有些意外。更令人意外的是，对于认为锤子M1的home键没有专利侵权的锤粉们，李副总裁又出言讥讽锤粉们玩双重标准。

作为中国数百家智能手机厂商里几乎是唯一家拒不向高通缴纳专利费的魅族，李副总裁在记者招待会上的豪言壮语还言犹在耳，现在面对别人可能的侵权却画风突变，说什么好东西都不是免费的。不禁让人也忍不住想回击李副总一句，要说玩双标，那也是您玩在先，怎么也好意思讥讽别人耶? 当然，李楠副总裁或许可以辩解说，魅族从来都不拒缴专利费，只是认为高通的收费太霸道太不合理太欺负人。曾经一度有传言说说魅族将和高通达成协议，不过此后高通相继在德国，美国和法国对魅族采取行动似乎又否认了这个传言。而且魅族针对高通新的行动又发表了一篇措辞强硬的声明：

魅族愿意为专利付费，但是需要合理费率。如果按照高通目前提出的收费标准，并将手机厂商要缴纳给高通及其他数十家标准必要专利持有人声明的专利费用叠加，根据由两位智能手机诉讼案件律师和一位英特尔高管共同撰写的一份长达66页的报告显示，这些费用会占手机售价的约1/3。一台售价400美元的智能手机，需要交纳120多美元的专利费用! 若高通得逞，此收费模式作为判例被持续参考，中国整个手机行业都会面临危机。其实给高通专利费的其他中国品牌，也没有解决所有标准必要专利持有人的问题。魅族认为，对待标准必要专利的收费合理性问题，必须有全局的，长期的眼光，不能走到哪里算哪里，得过且过。

高通收取垄断性的、不合理的费率的情况如果不被制止的话，会有以下战略性历史性恶果。首先，每年会有百亿美元计的专利成本，转嫁给消费者。其次，会有一批民族企业的发展遭到不公平的打击。

魅族在这个声明中不仅坚持了“愿意为专利付费，但高通收费不合理”的一贯主张，还扛起了民族主义的大旗，认为现有的费率将导致“每年会有百亿美元的专利成本转嫁给消费者”“会有一批民族企业的发展遭到不公平的打击”。 为了证明这一观点，魅族在声明中引用了2014年发表的一篇由英特尔的法律顾问参与撰写的论文(尽管作者声明该论文不代表英特尔公司的立场，为方便行文以下称为英特尔论文)，声称手机行业的必要专利许可费用会占到手机售价的约1/3，“一台售价400美元的智能手机，需要交纳120多美元的专利费用!” 虽然魅族力图想把自己打扮成勇敢抵制外企专利垄断的民族英雄，然而魅族引用的这篇论文却正好暴露了不尊重专利不愿意付专利费的真实想法。因为这篇英特尔论文在发表之后就遭到了很多批评和反驳，有很多人写论文提出了截然相反的观点。甚至就在魅族发布这份声明的20天前，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刚刚公开了他们的研究报告(以下称为斯坦福论文)认为，智能手机的专利收费远没有英特尔报告的那么多，最多仅占手机终端售价的5.5%。魅族引用一份富有争议的数据的司马昭之心可谓路人皆知。 那么对于智能手机的专利收费情况，英特尔论文和斯坦福论文的结论为什么相差甚远，互相矛盾，变成了一个罗生门呢?到底谁的数字更权威更令人信服呢?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包括智能手机在内的几乎所有行业的专利收费的费率，其实都是一个谜，因为几乎所有的专利许可费的谈判都在当事人之间秘密进行，不会公开，最后谈成的具体的许可费率外人都无从知晓。因此做专利许可费的研究就好像盲人摸象，管中窥豹一样，很难一览全貌，很多时候其实都要靠猜的。 但是就算猜也不能乱猜。英特尔论文是怎么猜的呢?作者们乐观的猜测，每个专利权人所希望的许可费率就是他们最后实际获得的许可费率。因此英特尔论文采用了一种简单直接的方法：把涉及智能手机的所有专利的专利权人所宣称的许可费率加在一起，就得到他们所报告的那个惊人的结论：【1】。

例如，在英特尔论文中，将所有LTE基带通信的必要专利持有人所宣称的许可费率简单相加之后再乘以智能手机的平均价格400美元，所得到的54.3美元就是作者们认为LTE通信专利所赚取的专利费。

也许你会问，魅族不是声称专利费的数额达到了120美元么?这是因为，英特尔论文不仅用这样的方法计算了基带通信的许可费用，他们还将内存、电池管理、音视频编解码、相机、软件应用等等所有领域的专利费都如法炮制，统统叠加在一起，最终估算出了120美元这个数字：

一台售价400美元的手机居然有120多美元都交了专利费?!英特尔的这份报告一经发表就被认为现在的专利制度保护已经过了头、对产业的发展带来阻碍的反专利人士们拿来当作为证据。

然而英特尔论文所采用的计算方法的问题却是显而易见的。理想丰满现实骨感或许才是人世间的真理。现实中的专利许可谈判存在各种复杂情况，很多时候专利权人所声称的费率并非就是他们最后实际能得到的费率。例如，交叉专利许可是很常见的专利许可方式，在交叉专利许可中，双方的许可费率都会因为互相抵消而大幅降低。

此外，专利权人声称的收费费率也可能因为其他谈判的条件而大幅降低。高通和中国的手机厂商所达成的最终许可费率其实除了当事人之外谁都不知道，而实际的费率只会比公开的费率要低。而且，也并非所有专利权人都能获得许可费收入。例如，在上表中的举出了Nortel(北电)作为专利权人，然而据说直到北电破产，都没能获得专利许可费的收入。

我们可以再举一个例子，小明是一家五星级饭店的销售经理，他被领导派去估算附近另一家五星级饭店的销售额。于是小明晚上跑到竞争对手的楼下去数亮灯的窗户的个数，然后再跑到前台去看看当天的门市价，用亮灯的窗户数乘以门市价来估算该饭店当天的营业额。相信只要你住过酒店，就会知道这明显是荒谬的，因为几乎不会有客人按照门市的定价支付房费，每个人都会通过各种途径获得或多或少的折扣。然而，英特尔论文却采用了这种荒谬的算法，因此所得到的结论是否可信可想而知。

那么，智能手机行业的专利收费情况究竟应该如何估算呢?有一些学者另辟蹊径，以一种新颖而直观的方法对智能手机的专利收费进行了评估，得出了和英特尔截然相反的结论。

通过这种计算方法，Keith Mallinson等人的计算结果显示，通信标准必要专利的许可费率不超过手机价格的5%。【2】。而上文已经提到的斯坦福论文则进一步通过计算证明，包括通信芯片、相机、内存等所有手机模块在内的专利收费最多也不超过手机价格的5.5%。【3】。这种新的方法，按照斯坦福论文的说法，就是三个字：Follow the Money。

有一句话叫“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专利许可谈判虽然都在秘密进行，但是总有一些办法可以通过公开的数据来获得专利许可费的走向。在斯坦福论文中，作者没有采用将公开的许可费率简单粗暴相加的方式，而是仔细分析了主要专利许可人和被许可人的会计报表，通过跟踪资金的流向，来估算实际发生的真实的专利许可费收入的总额。

虽然大部分专利许可人和被许可人都不愿意公开专利许可费的收入和支出，但是对于上市公司来说，特别是对于专利许可人一方则必须披露专利许可费的收入给投资人。对于一些非上市公司，虽然没有法律要求，例如管理专利池的公司，他们会公开被许可人的信息和专利许可的方式以开拓市场，吸引更多专利许可人参与。

因此，如果我们能够确定智能手机市场的主要专利许可人，通过分析他们的专利许可费收入就可以估算出智能手机市场的专利许可费的总和，和智能手机市场的总额相比，我们就能进而获得每台手机的平均许可费率。

对于智能手机市场的销售总额，因为有相当多的调查公司(例如IC Insights, IDC, Gartner, GFK)在公布类似的数据，所以这种方法的重点是如何估算专利许可费的收入。

事实上，我们知道，在智能手机领域，研发新技术，申请专利，并且通过专利来获得许可费的收入是一个有相当难度的技术活儿，非普通公司所能为，因此智能手机市场的专利许可人必然是有限的。斯坦福论文中将这些专利许可人分为了五类：

1. 可以确切了解专利许可费收入的专利许可人(confirmed)这类专利许可人通常为大型上市公司(例如高通，Interdigital, 诺基亚，爱立信)，会在财务报表中披露单列出的许可费收入。因此这类专利许可人的许可费收入是可以明确知晓的。事实上，在2015年，这类公司的专利许可费收入占估算出的全体收入的80.6%。

2. 可以计算的专利许可人(documented)这类专利许可人通常为非上市公司或者专利池管理公司，没有公开单独的专利许可费收入，但是会公开大量的相关文件。我们可以通过其公开的文件来比较精确的估算他们的专利许可费的收入。这类专利许可人包括MPEGLA，Microsoft。

3. 估算的专利许可人(approximated)这类专利许可人的公开信息比较少，需要通过估计来计算许可费收入(例如Philips, Wi-LAN, 华为)。对于华为的估算，因为华为是非上市公司，如何估算华为的许可费收入显然是个难题。在斯坦福论文中将华为的许可费收入等同于鼎鼎有名的Interdigital。这样的估算使得华为的许可费收入占到中国公司的将近20%。

4. 已研究的专利许可人(researched)这类专利许可人的公开信息非常少，但是经过研究发现其实他们在智能手机市场上的专利许可费收入非常小，可以忽略不计。

5. 其他公司(Other identified firms)这类专利许可人包括手机生产商，虽然有专利许可费的收入，但是数额不高，并不足以影响整体的分析。在文末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斯坦福论文在敏感度分析中通过变更这类公司的专利许可费收入来显示对整体分析的影响。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对于除了第一类可确切知晓专利许可费收入的许可人之外，其他分类的公司都需要一定程度的估算。而斯坦福论文采用的估算方式是宁高勿低，宁大勿小，尽量避免因为过少计算专利许可费的收入而低估了专利许可费的总额。 通过这种 Follow the Money的方法， 斯坦福论文计算了2015年32家专利许可人的专利许可费收入，总额为143亿美元。而根据数据调查公司IDC的数据，2015年一共销售了19.7亿台智能手机，销售额为4370亿美元。在这里我们只要做个简单的除法就知道，平均一台智能手机的单价为221.8美元，专利许可费为7.25美元，仅占3.3%! 斯坦福论文实际上也调查了2009年到2015年的专利许可费的情况，结论是每年的结果都相差无几，在3%上下徘徊。

而如果分析一台手机的成本，就会发现其实专利许可费用所占的比例最低：

也许有人会说，并非所有的手机都交专利费(比如魅族)，这样用总数来算平均不太合理吧?上文已经提到，为了计算专利收费对智能手机行业的影响，斯坦福论文采用了宁大勿小的估算方式，按照下表的数据，就算我们认为市场上有多达30%的智能手机都没有缴纳专利许可费，同时，我们对分类5的其他公司的专利许可费进行高达20亿美元的估计，即便如此，计算的结果也显示，专利许可费所占智能手机的费用的比例仅为5.5%。

在英特尔论文中计算的专利许可费收入为手机价格的30%，而在斯坦福论文中，即便尽可能的高估，专利许可费的比率也仅为5.5%。你相信谁的数据呢?冷风君也并不认为斯坦福论文的结论就一定正确，但是起码为我们分析专利许可费收入提供了一个思路。斯坦福论文的作者在网站上公开了他们所有的数据，并且希望能获得更多的建议和帮助。如果你对数据有疑问，不妨和他们联系.【4】。

智能手机市场的专利收费状况之所以如此引人瞩目，不仅因为智能手机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也因为关系到整个专利政策和制度的走向。当反专利的人士们引用英特尔论文来游说政策制定者，企图削弱专利保护的时候;当无视专利制度的公司引用英特尔论文来博取同情企图混淆视听的时候，真实而准确的数据就显得格外重要。而这也正是斯坦福论文的意义之所在和冷风君写这篇介绍文章的目的。以高通为代表的专利收费模式并非不可挑战和改革，但是专利制度仍然是促进创新和产业发展的动力，而不是相反。

图片来源：如无特别说明，均来自网络及斯坦福大学论文

责任编辑：郝杰